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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二十章 換糖人

蓬刀人 陳叔夜 2835 2020-03-23 17:00:00

  翌日大陰。

  瓜洲鎮(zhèn)碼頭不比揚(yáng)州城繁華,煙水茫茫,別有一番古渡口氣象。青山支頤而臥,再過一道龍舟閘,往南便是揚(yáng)子江。

  綱船停泊靠岸,伸出一片長木板搭上陸地,碼頭早有幾名布衣打扮的明教信眾,在此守候。

  龐蒲勒帶人下船,他牽了駱駝,領(lǐng)了圣女,與信眾一同遁入太平市井之中。

  徐覆羅窩在榻里不言語,艙房外的腳鈴叮當(dāng)作響。

  及至那鈴響淹沒在浪濤聲中,他才明白,丁零當(dāng)啷,原是鎖鏈。徐覆羅心想:“昨晚臨走,她都沒回頭看我一眼,好像我是一口沒知覺的皮袋?!?p>  蘆花盡處一聲笛,謝皎在甲板,放目遠(yuǎn)眺。

  多寶蹦上碼頭,揚(yáng)臂一喊:“謝娘子,下船走兩步?”

  謝皎心中一動,捏著空癟的荷袋,應(yīng)道:“沒錢!”

  多寶叫道:“我不等你,換糖人來了!”

  他三兩下竄得沒影,謝皎心癢,縱步上岸,剛奔出丈許,便被一幫小孩子烏泱泱地包超。

  稚子云聚影從,扎堆圍住了街角的一隅。

  大榆樹下正是換糖人,通身青蔥衫子,上下掛滿裝著各色果子的口袋兜兒,背后綁一把鐵琵琶。

  “綠腰姊姊,我有鈴鐺串,你給我換桂花糖!”

  黃口小兒門牙洞缺,踮腳遞上一串銅鈴。換糖人高興地問:“你怎么知道我叫綠腰?”

  那小兒嚷道:“我聽見你和人說話,你叫她月姑,她叫你綠腰!”

  “好小子,必成大器!”

  綠腰豎起大拇指,她收下銅鈴,翻出一枚蜜色桂花糖。小兒得償所愿,捧糖讓去一旁吮甜。

  又有個橘衫小娘子,頭垂雙髻,舉上一把銀鎖,奶聲奶氣道:“狀元糖,我要做狀元?!?p>  “蕓蕓又在說夢話?!狈灰靶汉逍?。

  綠腰彎下腰,撫摸她的發(fā)頂,笑瞇瞇道:“這把銀鎖叫什么?”

  蕓蕓道:“長命鎖,阿婆給的?!?p>  綠腰牙酸似的一皺眉,嘆道:“真闊綽,買下我都夠了?!?p>  她把銀鎖綁回小女孩胸前,從那蓮藕手腕處摘得一只四角香包,這才仔細(xì)打口袋兜里,翻出一枚金餅狀元糖,“給,小狀元!”

  謝皎眼珠一轉(zhuǎn),湊趣道:“小狀元別走,我考你一考,小李杜是誰?”

  蕓蕓手抓糖餅,一時想不出。綠腰瞧這女子身著素衫,不似居心叵測之徒,接嘴道:“小李杜嘛,自然是小李和小杜,李白的孩子和杜甫的孩子?!?p>  謝皎哂笑,綠腰拍胸脯自詡:“月姑夸過,我可聰明啦。”

  “狗扯羊腸,換個糖還文縐縐的?!倍鄬毝迥_催促,小孩子們將他轟出圈外,齊叫道:“孔融讓梨,你羞不羞!”

  多寶面有訕訕,抓耳撓腮,等在最后頭。

  窮蛇上岸拜訪百丈宗的鋪子,買足竹木釘?shù)纫粦?yīng)修船雜料。他沿路找來,就見多寶唉聲嘆氣,周遭圍著三五名拱頭拱腦的小猢猻。

  “哥,你也還沒上船?”多寶郁悶地踢開小石子。

  “隔艙板的鐵釘銹了,我買些油灰料和麻筋,好填上鐵釘周圍的銹洞,免得漏江水?!?p>  “這么久?”多寶探頭。

  “怪人攪?yán)p,耽誤一些時候。你若遇到一名書生、一名道士、一名和尚,三人同行,離他們越遠(yuǎn)越好?!?p>  窮蛇見他眼巴巴等換糖,“你幾歲了要糖吃,還嫌新?lián)Q的牙不好用?”

  “謝娘子也換了糖!”多寶憤憤一指,“還搶在我前頭呢,有種你去管她。”

  “她往哪個方向走?”

  多寶指向榆樹后朝左拐的小巷子,豎掌告密,葷笑道:“我尋思,她是搞錢去啦。咱們一窮二白,湊哪門子熱鬧?”

  “趕緊回船,快過閘了?!?p>  窮蛇沒好聲,大踏步去往那條巷子。街上人馬過市,沒走十來步,正撞見謝皎站在巷口。

  ……

  ……

  她面朝巷里,左手拿糖,似在同人言語。

  此處偏僻,想是坊里民居,窮蛇閃身貼墻而藏。

  他側(cè)頭探聽,好奇她的行徑,假借桂花樹遮擋,斷斷續(xù)續(xù)獲聞蛛絲馬跡。

  “錢是人的膽,四十貫錢,一文不留,誰害你痛失錢膽?”

  “住嘴?!?p>  “十枚白沉香丸,全部賠光,莫非你早將華無咎的死相忘干凈了?”

  “別提死人。”

  “向前你無懼無怒,無痛無覺,更不會在乎這等雜魚爛蝦!如今一葉障目,失心瘋了,才會饜足他小貓撓癢一般的好意……”

  “噓。”

  她豎起食指,猛地沖進(jìn)巷內(nèi),似將對方一把拎高抵在墻上。

  聲音傳出巷落,謝皎說:“眼下他罪不至死,再多嘴,我就一根繩子吊死你?!?p>  巷里噤若寒蟬,窮蛇清楚地聽見對方喉頭咔咔作響,疑心她要掐死稚女。萬一鬧出人命,累及過閘,致使延期,那可大大不妙。

  他提步欲前,踩斷腳底花枝,謝皎忽然走出小巷。

  她拍了拍衣襟,怡然微笑,一道煙朝碼頭去了。窮蛇屏息不動,待她遠(yuǎn)遠(yuǎn)的沒影,這才躡足奔至巷口。他瞪大了眼,當(dāng)場怔住。

  巷是死巷,空無一人,哪有什么尸體。

  窮蛇緊盯腳邊沾灰的獅子糖,尋思道:“是她中邪了,還是我中邪了?”

  他轉(zhuǎn)足飛追,望見一襲素衫游走在人群之中。桃子頭的小童歡天喜地,揮舞著關(guān)東糖,一頭撞進(jìn)謝皎懷里。

  “好疼。”她拱起脊背。

  綠腰換糖沒走遠(yuǎn),一手牽蕓蕓,跟她迎頭相逢,多嘴道:“傷著了?”

  謝皎置若罔聞,抬頭一笑,站直腰板。她拔刀似的拔出糖棒,反手遞還童子,溫聲說:“好孩子可不傷人,比起刀棒,這雙手更該握筆。”

  “怪人?!本G腰見謝皎飄然遠(yuǎn)去,不禁如此咕噥。

  窮蛇迫至近旁,緩步一頓。他一巴掌拍掉那小孩手里的關(guān)東糖,咔嚓使腳踩碎,又一陣風(fēng)去了。

  桃子頭哇一聲大哭,綠腰義憤填膺,舞臂喊道:“欺負(fù)小孩,你有臉吶!”忙取一支新糖,哄娃娃安寧。

  “還不走么?”

  一道醇聲在背后響起,蕓蕓越過綠腰望去。來人月白衫褂,頭戴一頂羅隱帽,身姿清正舒展。一把鐵笛垂下流蘇,斜斜別在腰間。

  “月姑,你來得正好,”綠腰喜眉笑臉,“我換來好多奇巧物件兒,收獲頗豐,拿去當(dāng)鋪,不愁沒有盤纏!”

  蕓蕓怪道:“你叫她什么?”

  綠腰道:“月姑啊,刻笛之名?!?p>  蕓蕓煞有介事道:“不對不對,你瞧那身姿體態(tài),既不矮,也不柔,舉手投足,哪像扶風(fēng)弱柳?分明是個男人,該叫‘月郎’?!?p>  “喲,”綠腰樂不可支,招了招手,“你快聽,她非要給你添個雞兒?!?p>  蕓蕓扭頭道:“什么叫雞兒?”

  綠腰一時口快,捂嘴瞪眼,搖頭裝糊涂。

  月姑蹲下腰身,邀道:“你來摸一摸,猜我是男是女?”

  綠腰推一把蕓蕓,雙髻小娘子大張短臂,朝前撲進(jìn)她懷里。蕓蕓斗膽一抱,不甚肯定地說:“嗯,冰凌凌,軟乎乎,像塊杏仁豆腐……”

  月姑往后摘下羅隱帽,左右晃動碎發(fā),鴉鬢高髻,兩眸如星,笑道:“早說是女人。”

  蕓蕓不語,耳尖卻透紅,綠腰諄諄善導(dǎo):“你既然想做狀元,她這樣灑脫的舉手投足,憑什么不能是女子?”

  月姑耳聞遠(yuǎn)處有人呼喚“蕓蕓”,溫聲逐客道:“誰家孩子?媽媽該叫啦?!?p>  蕓蕓眼珠滴溜溜直轉(zhuǎn),東望西望,看見親娘身影,于是手捧半塊金餅,三步兩回頭地走了。

  “方才你躲誰,莫非冤家路窄?”

  綠腰叉腰扇風(fēng),粲然揮臂,與半條街外的蕓蕓母女禮別。

  月姑淡聲道:“有個道士略微眼熟,我一見他,身子就自己躲了開去,似乎是百多年前的舊人。不過,人誰能活一百歲?星夜趕路,想是犯了癔病,徒然漫游而已。要不是胖娃娃大哭,我險些便與你背道而去。”

  “???”綠腰猛回過頭,小心地措辭,“癔病又犯了?”

  “不是今日,便是明日,時辰一到,諸事皆空。”

  綠腰如臨大敵,解下頭繩,抄起月姑左手,分別綁附在二人手腕。她嘴里念念有詞:“你可不能走,你走了,誰教我識字還不嫌我笨?”

  月姑一動不動地打量對方,任由綠腰綁線,見其果然上鉤,輕笑一下,似乎覺得有趣。她解圍道:“我騙你的,不是今年,便是明年,時辰還早?!?p>  她蓋上羅隱帽,動了動左手腕,紅繩繃直,仿佛牢不可破。

  月姑牽走緊張兮兮的綠腰,淡淡道:“走吧,盤纏已足,別誤了神君大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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