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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刀人

第二十二章 算個正派男人

蓬刀人 陳叔夜 2223 2020-03-27 17:00:00

  流船浮沒,入鯨口游走。一片帆過了泰興,連與大鯨喉舌的兩個沙洲錯肩而過。

  這一日水域斗然開闊,凄風(fēng)薄雨,江下神鬼潛藏。

  陶秀才手捧水利書,密報鄭子虛:“大哥,前方只剩陰沙一處江洲,明早不妨?xí)翰纯堪?。之后再?jīng)江陰,走五泄水這條河入浙,由無錫左近返航大運河。”

  “最后一處?”

  “最后一處?!碧招悴艖n心忡忡,“天色不妙,再往東去,就要入海了?!?p>  鄭子虛鎖眉,沉吟道:“內(nèi)河航船決計撐不住狂風(fēng)海浪,你叫上仇大將和謝教頭,今夜奪取舵盤,把那群興風(fēng)作浪的黥頭鬼全部沉河?!?p>  陶秀才愣道:“謝教頭?”

  鄭子虛睨他一眼,冷冷道:“好吃好喝供著,此時不用,更待何時?市舶司還等我履任呢,別忘了你的前程!”

  艙牖緊閉,室內(nèi)一燈如豆,也不知時辰。

  謝皎膝頭橫持潮鬼刀,指腹滑過刀脊,如同吻過情人冰冷的肌膚。破布裹纏刀鞘,她很是替刀委屈??上б粫r別無良法,只好用了荊釵布襖,先藏起來它。

  嘩啦一聲,徐覆羅扯開三折屏,兩人四目相接,他遞上一只蠟丸。

  “怎么樣?”

  謝皎捏破蠟丸,展開一張皺巴巴的字條。待她凝神看罷,他惴惴不安地發(fā)問。

  燭光斜跳,她朝屏風(fēng)后望去。徐覆羅床榻左上方的窗紙正有一枚小洞,呼呼地往里灌風(fēng),漏進漆黑夜色。

  她對刀照眉,徐覆羅一把拿過字條,血越看越?jīng)觥?p>  他張嘴欲言,謝皎一眼橫止,抖開腳下箱邊的苫布,釘上那扇窗。燭光漸趨和緩,直立如初。

  “上不著天,下不履地。勝算有多少,這能成嗎?”

  徐覆羅沒忍住,嗓音壓得又低又輕。

  謝皎收刀回鞘,“我去問他清楚。”

  艙外風(fēng)哭雨號,徐覆羅一背的雞皮疙瘩,嘴巴發(fā)瓢:“我有點怕,想吃飯?!?p>  “你看我長得像飯?”她面無表情,徐覆羅苦著臉道:“提心吊膽,我不想活了。”

  謝皎穿好兩條烏靴,跺了跺腳道:“請你早死早超生?!?p>  徐覆羅不吱聲,又說:“我給你講個故事。”

  “什么?”謝皎沒好氣。

  徐覆羅打嗝:“阿拉燈與神丁?!?p>  艙門拉得半條縫,她本探腳要走,瞇眼打量他一會,忽道:“你先扎三五只氣皮毬,自保以防萬一,喬屋后有條劃子,那是咱們的退路。”

  謝皎閃進深深的夜色中,徐覆羅來回打轉(zhuǎn),抄起字條,上面寫道:“四更天殺人奪船,趙別盈之事,面談?!?p>  他想了一想,就著燭火,點燃鄭子虛的親筆密信。

  ……

  ……

  “趙別盈活不成了,你找他做什么?”

  子夜時分,喬屋最大的艙室只留一盞琉璃燈。

  謝皎和鄭子虛正襟危坐,相隔一道供案。他面色晦暗,劈頭蓋臉如此發(fā)問。

  她冷聲威嚇:“翻動皇城司機密信諜,一旦誤事,我有權(quán)先斬后奏。看在同船甚久的份上,鄭轉(zhuǎn)運不妨先告訴我,你究竟知道多少?戴罪立功,也好將功補過。”

  一柄長刀橫鎮(zhèn)供案,燈下森然在前。

  龐蒲勒詐沒詐走,所得錢財?shù)乖卩嵶犹摵迤戎路炙话搿3蓴≡诖艘慌e,鄭轉(zhuǎn)運審時度勢,只好從供案下,掏出一只黃皮包袱。

  他解開布結(jié),露出一副折疊畫像,和一張方方板板的金竹紅穗樣式的令牌。

  鄭子虛翻過令牌,正面刻了一尾靈動赤鯉。他推至謝皎眼皮子底下,示意道:“神君大會入島憑證,神君令。”

  謝皎想起他在六一館夜宴所言,挑眉道:“這叫沒有請?zhí)???p>  “一枚三萬錢,正是夏提刑所贈?!编嵶犹摲趾敛焕ⅲ疤嵝剔k案時,捉到百丈宗殺手,從他身上搜得趙別盈畫像與神君大會的令牌。這樁香會設(shè)在太湖中,八月十二開辦。待咱們平安上岸,你趕得及,去西洞庭找人?!?p>  謝皎不為所動,“言下之意,人還活著,怎么叫活不成?”

  “你是真不知,還是裝不知?”鄭子虛嘿嘲,“趙縣令在秀州做官,得罪太多人。仇家血榜廣懸,要他命呢!”

  謝皎皺眉取過趙別盈的畫像,簌簌抖開鋪平。她照燈一看,眼下有無情痣,與皇城司信諜中判若兩貌,任瞎子來看也不會是同一個人。

  她一時想不透是誰在做手腳,定了定神,平靜道:“我可聽說他神通廣大,能像孫悟空一樣變換面目。就憑這張人像,真找起來,豈非大海撈針?”

  鄭子虛當(dāng)?shù)姆畔乱讳b金漆花銀,謝皎嗤笑道:“這錢眼熟?!?p>  “你這鋌金漆花銀,是黑金社的成色?!?p>  她不笑了,兩臂撐著供案,逼問道:“你在忌憚?wù)l?是我,還是皇城司?”

  “果然皇城司不是個好地方,”他橫了一眼,“女人進了,比男人還野蠻。男人進了,比女人還陰險。”

  “酸葡萄,”謝皎反以為滑稽,“偏你自個兒能從男女中摘身而出,厲害得很?!?p>  這話戳到鄭子虛痛處,他嘴角繃動,避而不談,哼道:“南有明花團,北有黑金社。當(dāng)世兩大行會,長江為界,瓜分南北。黑金社能支錢給你,我自當(dāng)原璧歸趙。這鋌花銀,愚兄如數(shù)奉還?!?p>  謝皎拖過那一鋌金漆花銀,久久不動,盯著鄭子虛。

  他飲茶歇氣,謝皎忽道:“我聽說兩浙遍布陶朱錢莊,錢引票號‘南’字打頭。地方更有‘陶’‘朱’兩門大戶,這有何因緣?”

  “南充華南行老,自詡陶朱公,聲譽倍于常人,是兼并之家。”

  茶香氤氳,鄭子虛使瓷蓋兒撇去浮葉,不屑道:“先有他發(fā)家,后有陶朱二氏榜效。拿地方小戶跟明花團南家相提并論,是小鬼沖撞了閻王?!?p>  風(fēng)聲蕭蕭夜未央,雨下得小了,四壁陰森。

  “我在杭州文會上,曾見南行老與一名年少文士相談甚歡。文士約莫二十多歲,端正不可犯,殊無一點塵俗。后來打聽才知,此人就是秀州縣丞趙別盈。宗室氣度,好命好胎,無怪頗受南公青眼相待。京城世家榜下捉婿,江南有樣學(xué)樣,也不遑多讓?!?p>  他剖心自陳:“我這樣不人不鬼的殘軀見了,真是忌恨得兩眼流血啊?!?p>  謝皎驀地里冷笑一聲,鄭子虛惱道:“你缺了八輩子德,真當(dāng)我是軟柿子!”

  “自慚形穢時,有人勉力比肩豪杰,有人恨不得把豪杰千刀萬剮。這兩種人,誰比比皆是?十年種樹,百年種德。即使有這樣的殘軀,你還欺軟怕硬。若不能說匪夷所思,就是爛人活該有爛世道?!?p>  她輕嘆一口氣,又不啻贊美地說:“陸仁安陸提點,能遣黑金社賚我金銀,你卻跟外人想方設(shè)法詐取小妹錢財。我看全天下的閹人,只有他陸提點光風(fēng)霽月,算個正派男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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