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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風(fēng)人

第五章:秋風(fēng)蕭瑟 悲落葉(4)

引風(fēng)人 牧歸夷 3185 2018-09-07 19:53:56

  眼前的男人面容憔悴,斑白的發(fā)里掩著幾縷烏絲,布滿溝壑的臉上全是汗水,“爹爹!”盼兮又驚又喜,正是爹爹顧海山,不過幾年光景,爹爹竟如此蒼老了。

  “爹爹,你怎么來金陵了?”

  中秋前傅驥騁派人去潤州找過爹爹和二哥,說他們早已搬離老屋,盼兮未想竟是來了金陵。

  顧海山解下系在腰間的毛巾為女兒抹去眼淚,“來了好幾年了,討口飯吃!別怪爹爹不來看你,我知道你怨我,我也實(shí)在沒臉來見你…”

  娘走后,家里更是窮得連飯都吃不上,盼兮從不曾埋怨過爹爹狠心把她賣到百花院,她知道家里需要錢,她問:“二哥也在金陵嗎?”

  “在的!”提到兒子,顧海山瞬間表情凝重,他想起女兒剛在路上失魂落魄的樣子,問:“四妹,你這是怎么了?”

  爹爹關(guān)切的問候,讓盼兮心頭的酸楚翻滾,即刻紅了雙眼。

  顧海山見盼兮不欲多說,也不多問,拍拍座椅,“上哪兒?爹爹送你一程…”

  “去哪兒?還有哪兒能去呢?”盼兮在心里默念,她看著爹爹皺紋密布的臉,爹爹是她無數(shù)個(gè)夜晚難以入眠的輾轉(zhuǎn)反側(cè),更是她深埋于心不宣于口的深深牽掛,而此刻讓她魂?duì)繅艨M的家人就在面前,觸手可及的溫暖曙光,她太需要了!

  “爹爹,帶我回家,我想家…”

  顧海山見女兒哭得傷心,心頭一軟,說:“好!咱回家!”

  車子拐向田間小路,爹爹才說,等存夠了錢他還是想回潤州老家的,他每天跑幾趟生意,扣除付給車行的租金,每日到手不過五十銅元,住不起城里的房子,不過是晚上歇歇腳的地方,能遮風(fēng)避雨就行,睡哪都成。

  “去年年初給你二哥討了個(gè)媳婦,受不了咱家的苦,沒幾個(gè)月就跑了,我們就搬到了這里住著…”

  盼兮坐在車后看著顧海山拉著車子的佝僂背影,爹爹一路小跑,十幾里車程他跑得滿頭大汗,聽著爹爹陣陣粗重的喘氣聲,往事爬上心頭,她心里說不出的難受。

  顧海山拉著車在一間土坯平房前停下,他看著女兒身上穿的錦衣華服,齊齊整整的樣子與這里完全格格不入,有些難以為顏,“四妹,怕是要委屈你了…”

  看出爹爹眼里的生分,盼兮搖搖頭,“不委屈的!”

  顧海山推開門,跟潤州的老家一樣,屋里沒有像樣的家具,屋子不朝陽,除了有股淡淡的霉味,收拾得還算整潔。

  “你二哥在村里頭幫人家做工,我去喊他回來!”

  盼兮說好,開口覺得嗓子著了火似的刺辣辣的灼燒著,她才想到那捆藥包遺落在了蓉湖居…

  她不禁捂住心口,若是什么都能這樣不經(jīng)意的遺忘掉,該多好!

  盼兮從缸里舀了勺水喝,家里這情況,自己絕不能再成了爹爹的負(fù)累…盼兮咬咬牙找了張板凳坐下,瞥見屋角有爐子,旁邊堆著柴禾,潤州的老家沒砌灶頭,也是一只爐子撐起整片炊煙,從前二哥劈柴,她就學(xué)著起火燒爐子分擔(dān)家務(wù),在溪邊洗衣?lián)v衣服的時(shí)候,棒槌飄走了,二哥會(huì)赤腳下去撈給她,幫著她一起把衣服絞干,沒在水里,腳下小雜魚們爭相嬉戲,幼時(shí)的快樂與人世間的親情就像這彎溪水一樣純凈透明沒有盡頭。

  思緒還在亂竄,門板被猛地推開,聲音也格外洪亮,“四妹!”

  喊她的正是二哥顧燦金。

  盼兮抬頭一看大為駭異,正認(rèn)真打量著自己的二哥簡直是變了個(gè)人,瘦怯怯的,臉上落了條長長的疤,看上去就顯得面容猙獰,盼兮驚得說不出話,亦不知如何開口去問。

  二哥再見到盼兮也是一愣,多年不見的妹子身著華貴的服裝,通體的姿態(tài),也不再是他記憶里的顧四妹了,完全是變了個(gè)人,杵在這里倒像是逃難的富家小姐,滑稽極了。

  “嘬嘬”幾聲,顧燦金湊近了臉,仔細(xì)確認(rèn)過后,嬉笑道:“四妹,你這些年過得不錯(cuò)呀…怎么還舍得回來…跟著我和爹爹,可是要吃苦頭的…”

  “金子!”顧海山板著臉打斷兒子的話。

  顧燦金無所謂的聳聳肩。

  聽著二哥略帶嘲諷的話語,盼兮面如土色,怔忡片刻,說:“我是爹爹的閨女,二哥的妹子,現(xiàn)在爹爹和二哥都在身邊,這點(diǎn)苦又有什么好怕的!”

  上天收回了原本不屬于她的幸福,又把失散多年的親情歸還給了她,朱門繡戶也好,錦衣玉食也罷,都不如這失散多年的親情來得彌足珍貴。

  “回來了也好,要不然成天我跟爹爹大眼瞪小眼的…只是四妹,這往后你可有啥打算?”

  盼兮看著不大的屋子里家徒四壁又想著爹爹整日辛勞奔波,說:“我想找份事做,也好補(bǔ)貼家用?!?p>  顧燦金眼睛骨碌碌的轉(zhuǎn)轉(zhuǎn),盼兮啞然。

  小的時(shí)候他就這樣,爹爹曾罵他,眼珠一骨碌腦子里就有餿主意了,不過二哥待她向來都好。

  顧海山推了把靠在門板上無所事事,只顧望著盼兮的兒子,罵道:“四妹才回來,別說遠(yuǎn)了,先讓她好好歇著?!?p>  顧海山從衣箱里翻了套青布衣衫給盼兮,說:“你嫂子留下的,換上吧,好自在些!”

  盼兮猶豫地接過衣服,偷偷看了二哥,好在二哥心不在焉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褪去衣衫的時(shí)候,盼兮猛然恍悟,自己的人生起于顧四妹,最終也會(huì)隨著這個(gè)名字一道落葉歸根,那些富貴榮華那段怦然心動(dòng),不過是浮世浮華里的旖旎美夢,不過是夜落星河中的璀璨煙火,都不是該真正屬于她的…褲腰寬大不算合身,盼兮抽緊了腰帶才系牢了。

  顧海山正在屋外起爐子,看到她一身粗布衣衫出來,倒是愣了好一會(huì),他只覺得是那身華冠麗服撐起了女兒的美好姿態(tài),未想女兒的通體姿態(tài)在這身粗布青衫遮掩下也能揮發(fā)的淋漓盡致,隔著爐子升起的裊裊炊煙,像從天上下凡來的田螺姑娘…

  二哥不知道去哪了,盼兮問爹爹,爹爹習(xí)以為常,說不用管他,隨他去…

  家里只有粗茶淡飯,就著腌菜,盼兮吃得津津有味,顧海山在地上鋪上了張草席,盼兮身體尚還虛弱,一整天心情又經(jīng)歷了大起大落,剛著地就再也沒有多余的心思,她很快沉沉睡去。

  這天,爹爹依然早早出工了,顧海山成日拉黃包車,換下的衣服下擺有好幾處磨損,盼兮正攆著針在窗口對(duì)光穿線呢,幾日不見的二哥顧燦金突然回來了。

  他一臉欣喜地看著盼兮說,“四妹,給你介紹份工,我聽人說城里有個(gè)刺繡的活,不累錢還掙得多?!?p>  盼兮聽到是有工可做,停了手里的活,疑惑道:“竟還有這樣好的事!”

  顧燦金得意的點(diǎn)點(diǎn)頭。

  盼兮想著自己在女紅上遠(yuǎn)不能算描龍繡鳳般技藝精湛,有些遲疑,二哥拿起爹爹的衣服,看著上面縫補(bǔ)細(xì)密的針腳,說:“去試試吧”。

  收好爹爹的衣服,盼兮才跟著二哥出門去,二哥不知從哪牽來頭驢車,一人一邊坐在后面,二哥負(fù)責(zé)趕驢,田間的路坑坑洼洼,驢車搖搖晃晃。

  晃進(jìn)城里時(shí)已至正午,繁華喧鬧的街景躍現(xiàn),盼兮有些恍惚,二哥熟練地駕駛著驢車穿梭在熱鬧擁擠的人海里。

  顧燦金揮揮驢鞭,指著前面的小路說:“拐進(jìn)去就到了…俞老爺是這塊最大的財(cái)主人家…他年輕時(shí)在錢莊做小伙計(jì)起家的,只可惜這么大的家業(yè),年逾五十膝下就只有金花兩朵,這人逢廟就燒香,求著老天賜個(gè)大胖兒子給他繼承家業(yè)呢!”

  盼兮聽了莞爾。

  問明來意后,俞家總管領(lǐng)著他們在偏廳坐下,說俞老爺在正堂有客呢,過會(huì)就來。

  “俞老爺要見你!”二哥對(duì)她狡黠一笑。

  打自進(jìn)門,盼兮就感到不安,聽了二哥的話就更覺得奇怪,她嘀咕了句,“要見我做什么?”

  不過是份小工罷了,怎么俞家老爺還要屈尊紆貴親自來見自己呢…正想著,盼兮忽的心里咯噔了下,一個(gè)不好的念頭冒了出來。

  “二哥,你到底帶我來做什么?”

  見盼兮滿臉著急憂懼的樣子,顧燦金連忙說:“四妹,別急,你聽我講!”

  盼兮就要沖出去,顧燦金跑到前頭,攔了她的路,苦著臉求她,“我的好四妹,你就幫幫二哥這一回吧…我賭錢欠太多,還不上了!”

  “你說是帶我出來做工的…”盼兮心里盡是說不出的委屈與不解。

  顧燦金伸出殘缺不全的十指,猙獰在臉上的疤痕隨著他的表情更顯生動(dòng),也更為可怕,盼兮不寒而栗,握緊的拳恨不得紛紛朝二哥身上落去。

  “四妹,你不幫我,我這條腿也保不住了!”

  “你究竟欠了多少!”盼兮吼道。

  二哥伸出一跟手指。

  “壹佰銀元?”

  顧燦金搖搖頭,垂頭喪氣的樣子倒像是認(rèn)錯(cuò)的小孩,“不是…是壹萬…”

  腦子里片刻混沌,嗓子被人死死掐住般,盼兮氣得直哆嗦,“壹,壹萬…二哥…你怎么…”

  爹爹拉黃包車的收入一日不過五十銅元,怎么可能還得起這龐大的賭債,想到他們的那間矮房凋敝殘?jiān)装l(fā)滄顏、早出晚歸的佝僂背影…盼兮忍不住吼道:“你為什么要去堵,爹爹賺得可是血汗錢!”

  “我不就是想翻本嘛…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四妹你幫我一次!好不好!我以后一定改!”

  從小待她極好的二哥淪落至此,盼兮百感交集,爹爹曾說過,二哥是顧家一只獨(dú)苗,是全家的希望…

  她看著二哥,問:“你要我怎么幫你…嫁給這位俞老爺,最好能為他生個(gè)兒子…嗯?!”

  顧燦金不置可否,小心翼翼地勸她,“四妹,你也到了嫁人的年紀(jì)…你又是,又是從那地方出來的,能遇上俞老爺這等條件的…知足吧,咱家也算祖上有光了!”

  那日在蓉湖居被驅(qū)之門外,盼兮只是覺得難受與無奈…而今日二哥說得每字每句落在臉上,狠狠的,狠狠的,那樣疼,她想躲而避之不及…

  盼兮徹底心寒,狠狠推開二哥擋路的手,說:“我不稀罕!”

  “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你會(huì)后悔的…”

  盼兮轉(zhuǎn)身看了二哥,有那么一瞬間二哥還是兒時(shí)記憶里的樣子,待她再看清簡直賊光畢露。

  盼兮冷著聲,目光堅(jiān)毅地看著他,說:“二哥,我不是你賭坊交易桌上的籌碼,更不是你用來抵債兌換的物品…”

  廊下有人走來,“做什么吶…吵吵嚷嚷的!”男人面相雍容,聲色俱厲,應(yīng)該就是俞老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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