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一張馬臉,全身黑衣,裝束打扮和那看門的人完全一樣,想必也是金元寶的手下。
劉詩詩忍不住問道:“到這里來的都是些什么樣的人呢?”
這人道:“一個人到這里來賭的女人,不是賣的,就是人家的姨太太?!?p> 他指了指那位少奶奶,又道:“她就是大同府舒三碗的第十伍房姨太太,平時倒還規(guī)矩,只要一賭起來,立刻就現(xiàn)了原形?!?p> 劉詩詩冷笑道:“男人一賭起來,還不是一樣的要現(xiàn)原形?”
這人笑了笑,道:“只可惜男人就算要賣,也賣不出去。”
他笑嘻嘻地走了,臨走的時候還瞟了劉詩詩兩眼。
劉詩詩氣得臉發(fā)白,恨恨地道:“為什么女人總好像天生要比男人倒霉些,為什么男人能賭女人就不能?”
程修真淡淡道:“因為女人天生就不是男人?!?p> 劉詩詩瞪眼道:“這是什么話?”程修真笑道:“這是句很簡單的話,只可惜世上偏偏有些女人聽不懂?!?p> 程修真也開始賭了。
他賭的是牌九。
這里的賭注是十兩銀子,無論是輸是贏,他都是十兩,連一兩都不肯多押下去。
旁邊看著他的人,嘴里雖沒有說什么,目光中卻露出不屑之意。
無論別人用什么樣的眼光看他,程修真還是一點也不在乎。
劉大小姐卻已受不了。
她既然坐在程修真旁邊,程修真丟人,豈非就等於她丟人?
她忍不住悄悄道:“你能不能多押一點?”
程修真道:“不能?!?p> 劉詩詩道:“為什么不能?”
程修真笑笑道:“因為我既不想輸?shù)锰欤膊幌脍A人家的。”
劉詩詩恨恨道:“你這樣子算什么賭鬼?”
程修真道:“我并沒有說我是賭鬼,是你說的。”
劉詩詩瞪了他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嫣然道:“你就算是賭鬼,也只能算第八流的賭鬼?!?p> 程修真沒有說話,又將賭注押了下去。
還是十兩,不多也不少。
劉詩詩嘆道:“看來這里賭注的限額若是一文錢,你一定不會押兩文?!?p> 程修真笑道:“你又說對了一次?!?p> 忽然間,屋子里爆出了一片歡呼聲:“岳大俠來了……岳大少一來,場面就一定熱鬧了……”
無論是岳大俠也好,岳大少也好,劉詩詩知道他們說的就是岳不群。
岳不群果然來了。
劉詩詩只覺得嘴里發(fā)干,手腳發(fā)冷,緊張得連氣都透不過來。
她雖然睜大了眼睛,卻還是沒法看清楚岳不群的人。
她實在太緊張,緊張得連眼睛都有點發(fā)花。
幸好她總算還是看到了一把荷花扇。
岳不群的確是個紅人,無論到什么地方都是。
他一來,屋子里所有的人幾乎全都圍了上去。
劉詩詩連那荷花扇也都看不見了,急得簡直要跳腳。
程修真卻還是穩(wěn)如泰山般坐在那里,全神貫注在他的賭注上。
十兩,不多也不少。
劉詩詩真恨不得把十兩破銀子塞到他嘴里去。
“像岳不群這樣的大人物來了,這小秀才居然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在他眼中看來,岳不群好像連達十兩銀子都比不上。”
劉詩詩恨得牙癢癢的,只好去問秦香蓮,道:“你看見了他沒有?”
秦香蓮眨眨眼,道:“他?我怎么知道你說的‘他’是誰?”
劉詩詩跺腳道:“當然是岳不群,除岳不群還有誰?”
秦香蓮笑道:“看倒是看見了,只不過……”
劉詩詩不等他說完,就搶著問道:“他長得究竟是什么樣子?”
秦香蓮悠然道:“什么樣子?還不是個人的樣子嗎?好像也并沒有比別人多長兩只眼睛一條腿。”
劉詩詩又急又氣,又恨不得把那十兩銀子塞到這小撅嘴里去。
幸好這時她總算已聽到了岳不群的聲音!
聲音又響亮又豪爽,聽起來正是個男子漢的聲音!
“要賭就要賭得痛快,否則,就不如回家去抱老婆了?!?p> 大家一起大笑。
“對,岳大俠真是個痛快的人?!?p> “押單雙最痛快,岳大俠你來推莊好不好?”
岳不群的聲音還是那麼痛快:“好,推莊就推莊,只不過我有個條件?!?p> “岳大俠只管說。”
“我可不管金元寶訂的那些窮規(guī)矩,要押我的莊,至少就得一百兩,多多益善,越多越好,我賭錢一向是越大越風流。”
人群總算散開了些。
劉詩詩總算看到了岳不群,總算看到了她心目中的大人物。
她最先看到的,自然還是那荷花扇。
扇子很好看,拿扇子的手有一些粗,但長在岳不群身上,看來就好像一點也不覺得粗了。
好男人并不一定長得英俊漂亮,但卻一定有種與眾不同的氣派。
岳不群的氣派的確不小,隨手一掏,就是厚厚的一大疊銀票,隨隨便便就摔在桌子上。
“押,盡管押?!?p> 於是大家就押,幾百兩的也有,幾千兩的也有。
到這里來的人,身上的銀子好像不是偷來的,就是搶來的。
又是一陣歡呼。
莊家賠出的多,吃進的少。
一賠就是好幾千兩,霎時,萬把兩銀子就不姓岳了。
岳不群卻還是面不改色,眼睛還是灼灼有光,他長得就算不太英俊漂亮,就憑這種氣派,已足夠讓女人一隊隊的拜倒在他黑緞子的褲腳下。
劉詩詩簡直已看得癡了,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道,“他真是條男子漢,真是個大英雄。”
秦香蓮忽然笑了笑,道:“你從哪點看出來的?”
劉詩詩道:“只看他賭錢的樣子,就已足夠了?!?p> 秦香蓮道:“一個人賠錢賭得兇,并不能證明他就是男子漢,就是英雄?!?p> 她又笑了笑,道:“也許只能證明一件事。”
劉詩詩道:“什么事?”
秦香蓮悠然道:“只能證明他是個賭鬼,第一流的賭鬼?!?p> 劉詩詩氣得再也不想睬她。
程修真呢?還是全神貫注在他的賭注上。
還是十兩。
劉詩詩忍不住推了他一下,悄悄道:“你認不認得岳不群?”
程修真道:“不認得?!?p> 劉詩詩冷笑道:“虧你還算是在江湖中混的,連他這樣的人物都不認得?!?p> 程修真笑笑,道:“因為我天生就不是人物,而且一看到大人物就緊張?!?p> 劉詩詩恨恨道:“你為什么不想法子去認得他?”
程修真道:“我為什么要想法子去認得他?”
劉詩詩道:“因為……因為我想認得他?!?p> 程修真道:“那是你的事,我早就說過,只能帶你找到他,別的事我都不管?!?p> 劉詩詩道:“可是……可是你至少應(yīng)該給我一個機會?!?p> 程修真道:“什么樣的機會?”
劉詩詩道:“你若也到那邊桌上去賭,說不定就認得他了?!?p> 程修真道:“我不能去?!?p> 劉詩詩道:“為什么不能去?”
程修真道:“那邊的賭注太大?!?p> 劉詩詩忍不住跺了跺腳,道:“你為什么不回家抱老婆去?”
程修真淡淡道:“因為我沒有老婆?!?p> 他的回答永遠都這么簡單,誰也不能說他沒道理,但卻可以活活把人氣死。
劉詩詩生了半天悶氣,抬起頭,恰巧又看到了那大麻子。
“她眼珠子一轉(zhuǎn),忽又問道:”那個大麻子你認不認得?“
程修真笑笑道:“這人我倒認得,因為他也不是什么大人物?!?p> 劉詩詩道,“他是干什么的?”
程修真道:“據(jù)說他就是這賭場的吸血蟲?!?p> 劉詩詩皺眉道:“吸血蟲?”
程修真道:“他專門等輸光了的人拿東西到他那里去押,一天就要四分利,本來值伍百兩的,他最多只押二百五。”
劉詩詩眼珠子又一轉(zhuǎn),忽然笑了,嫣然道:“你好人索性做到底,幫我個忙好不好?”
程修真道:“幫什么忙?”
劉詩詩道:“把我押給那個麻子?!?p> 程修真上上下下看了她兩眼,道:“你有毛???”
劉詩詩笑道:“沒有,一點毛病也沒有?!?p> 程修真道:“你也想去押幾把?”
劉詩詩道:“不想,我又不是賭鬼。”
程修真道:“你說沒有毛病,又不是賭鬼,卻要我把你押給那大麻子。”
他嘆了口氣,苦笑道:“女人為什么總要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呢?”
劉詩詩道:“你也不用管我是為了什么,只要你幫我這個忙,我以後絕對不再麻煩你了?!?p> 程修真想了想,道:“你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劉詩詩道:“絕對最后一次。”
程修真長嘆道:“好吧,長痛不如短痛,我就認命了吧。”
他終於向那大麻子招了招手,大聲道:“趙剛,你能不能過來一下?”
趙大麻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旁的劉詩詩,終於施施然走了過來,似笑非笑的,悠然道:“怎么?十兩十兩的押,也會輸光嗎?”
程修真道:“一錢一錢的押,遲早也會輸光的?!?p> 趙大麻子道:“你想押什么?”
程修真指了指劉詩詩,道:“你看她可以值多少兩銀子?”
趙大麻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劉詩詩幾眼,臉上的麻子又發(fā)出了光,道:“你想押多少?”
程修真道:“像這么樣又漂亮。又年輕的小姑娘,至少也值伍千兩?!?p> 趙大麻子又盯了劉詩詩幾眼,喃喃道:“看來倒還像是原封貨……好吧,我就給你伍千兩,但你可得保證她不能溜了?!?p> 程修真道:“你難道還怕別人賴帳?”
趙大麻子仰面大笑,道:“誰敢賴我趙某人的帳,我倒真佩服他?!?p> 他終於數(shù)過了伍千兩銀票,還沒有交到程修真手上……
劉詩詩忽然大叫了起來:“救命,救命呀!”
她叫的聲音比人踩住了雞脖子還可怕。
程修真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好像早已算準了有這種事發(fā)生的。
只有趙大麻子嚇了一跳,除了他之外,別的人好像根本沒有聽見。
最氣人的是,岳不群也沒有聽見。
男人在賭錢的時候,耳朵里除了骰子的聲音外,很少還能聽到別的聲音。
劉詩詩咬了咬牙,索性沖到岳不群旁邊去,大叫道:“救命,救命呀?!?p> 她簡直已經(jīng)在對著岳不群的耳朵叫了。
岳不群這才聽見了,卻好像還是沒有聽得十分清楚,回頭看了她一眼,皺眉道:“什么事?”
劉詩詩指著程修真,道:“他……他……他要把我賣給別人?!?p> 岳不群也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幾眼,皺眉道:“他是你什么人?”劉詩詩低著頭,好像隨時都要哭出來的樣子。道:“他根本也不是我的什么人,我只不過是跟他到這里來玩的,誰知道他……他……”
岳不群忽然重重一拍桌子,怒道:“這是什么話,天下難道就沒有王法了嗎?”
他大步走到程修真面前,瞪眼道:“你憑什么要把這位小姑娘賣給別人?”
程修真嘆道:“因為我是個賭鬼,而且輸急了?!?p> 這理由簡直該打屁股三百板。
誰知岳不群卻好像很同情的樣子,道:“這倒也難怪你。你想要多少銀子翻本?”
程修真忽然笑了笑,道:“既然岳不群已出頭,我一兩銀子也不要了?!?p> 他站起來,拍了拍衣服,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劉詩詩看他就這樣走了,心里反而有點難受起來。
“無論如何,這小秀才并不能算是個壞人,我以後一定要找個機會~報答報答他才是。”
她忽然又想起了秦香蓮。
“他既然沒老婆,秦香蓮又蠻喜歡他的,我為什么不索性真的將秦香蓮許配給他呢?”
只可惜這時秦香蓮也不見了。
秦香蓮是什么時候走的,往哪里走的?劉詩詩居然一點也不知道。
在剛才那一瞬間,她眼里好像已只有程修真一個人,心里也只有程修真這是怎么回事呢?
劉大小姐自己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承認。
她輕輕嘆了口氣,回過頭,才發(fā)現(xiàn)岳不群還站在她旁邊,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她吃了那么多苦,費了那么多事,好容易才總算認得了這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但剛才她居然連他都忘了。
這大人物在她心里的地位難道還沒那豬八戒重要?
岳不群還在盯著她,仿佛在等著她說話,一雙眼睛當然很明亮,很有懾人之力,只不過還有幾根紅絲而已。
“像他這樣多采多姿的人,當然不大有時間睡覺的。”
劉詩詩終於嫣然一笑,道:“多謝岳大俠救了我,否則我……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岳不群道:“你認得我?”
劉詩詩瞟著他手上的扇子抿嘴笑道:“江湖中的人誰不認得岳大俠呢?”
岳不群道:“你知道我一定會救你?”
劉詩詩道:“岳大俠見義勇為,也是江湖中人人都知道的。”
岳不群緩緩的道:“就因為你知道我一定會救你,所以才要剛才那個人把你賣給趙大麻子,是不是?”
劉詩詩怔住了。
她再也想不到岳不群居然能看破她的心事,更想不到他會當面說出來。
“你……你怎么會知道的?”
這句話一間出來,她就已後悔了。因為這句話已等於告訴岳不群,她剛才做的那些事完全是在演戲。
岳不群大笑,道:“我怎么會不知道?你以為這法子很妙,對我說來卻一點也不稀奇了;因為至少有七八個女孩子在我面前用過同樣的法子?!?p> 劉詩詩的臉已紅到耳根,真恨不得挖個地洞把自己藏進去。
岳不群忽又道:“但你卻有一點跟那些女孩子不同的地方!”
劉詩詩咬著嘴唇,鼓足勇氣,問道:“哪……哪一點?”
岳不群微笑著,道:“你比那些女孩子長得漂亮些,笑起來也比她們甜些?!?p> 笑得甜的女人,將來的運氣都不會太壞,所以……“
他忽然拉起劉詩詩,道:“走,陪我去賭兩手,看你能不能帶點好運氣給我?!?p> 所以劉大小姐真的認得岳不群了,而且至少已對這個人有了一點了解。
她已發(fā)覺岳不群是個敢說敢做的人,他若要拉你的手時,無論有多少雙眼睛在瞧著,他都照樣要拉。
他若要說一句話的時候,無論有多少雙耳朵在聽著,他也都照說不誤;至於這句話是不是會讓別人臉紅,他更完全不管不顧。
“假如是那小秀才,也許就不會當著這么多人面前,把我的秘密揭穿了,他至少會替我留點面子?!?p> 劉大小姐本已下了決心,以後絕不再想那小秀才了,但也不知為了什么,她無論看到什么人,都忍不住要拿這人跟他比一比。
“無論如何,岳不群至少比他坦白得多。”
劉大小姐終於為自己下了個結(jié)論。
但這結(jié)論是否正確呢?
這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絕不會承認的。
等到劉大小姐肯承認自己錯誤時,太陽一定已經(jīng)在西邊出了。
親密的朋友不一定是好朋友。
譬如說:“酒”和“賭”,這一對朋友就很親密,親密得很少有人能把他們分開,但這對朋友實在糟透了。
所以賭鬼通常也是酒鬼。
有的人一喝了酒,就想賭;有的人一開始賭,就想喝酒。
結(jié)果呢?
結(jié)果是:“越輸越喝,越喝越輸,不醉不休,輸光為止?!?p> 所以賭場里一定有酒,而且通常是免費的酒,隨便你愛喝多少,就喝多少。
你可以盡量的喝,那意思就是你也可以盡量輸。
岳不群正在盡量的喝酒。
你若還不肯承認他是個豪氣如云的人,看到他喝酒時也不能不承認了。
他喝起酒來就好像跟酒是天生的冤家對頭似的,只要一看見杯子里有酒,就非把它一口灌到肚子里去不可,既不問酒有多少,更不問杯子大小。
“男人就要這樣子喝酒,這才是英雄本色?!?p> 但秦香蓮若在這里,一定就會說:“這也并不能證明他是個英雄,只不過證明了他是個酒鬼而已?!?p> 從那個噘嘴里說出來的話,好話實在太少。
“這死丫頭到哪里去了呢?難道會跟著那小秀才跑了?”
劉詩詩咬著嘴唇,決定連她都不再想,決心全神貫注在岳不群身上。
然後她立刻就發(fā)現(xiàn)岳不群已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