鏢隊出了金陵城,徑奔首站廬州,一個白天過去,日暮時行抵一座大市鎮(zhèn)。鎮(zhèn)上的客店早已收到消息,當(dāng)打頭的趟子手剛一進街,眾商家全迎出來兜攬生意。幾名趟子手看了一圈,最后選中一家最大的,談好價格,整店包了下來。
不一會大隊人馬駛達(dá),趟子手趕忙過去,引領(lǐng)著鏢車入店。眾人見這家客店門楣高大,上懸金字黑匾,寫著“福星客?!?。店掌柜站在門口,指揮著店伙趕緊幫忙,李樂山很謹(jǐn)慎,先進院巡視了一圈,見這家客店著實不小,總共五進的院子,三十間空房。掌柜的說道:“達(dá)官請放心,眼下店內(nèi)并無閑人住宿。若是達(dá)官們嫌房間少,還可以多開兩間,只是不如正式的房間齊整?!?p> 華天雄道:“房屋好歹我們倒不在意,只是若再有人上門投宿,你們可要多擔(dān)待一些了?!?p> 掌柜的滿口應(yīng)承。那邊店伙張羅著將輜重卸下,騾馬全牽出來,刷溜喂飲,忙個不停。
等到用罷晚飯,時已掌燈,眾人喝著茶聊了會天,因為明晨還要趕路,所以很快便各自進房歇息。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外面?zhèn)鱽硪魂嚦橙轮暎顦飞秸肭?,聽到動靜趕忙出外察看。只見偏院門口,正有一店伙張著兩只胳膊,攔著兩個人,口里不住道:“爺臺,這里住的全是保鏢的達(dá)官,沒有別的客人,怎么你老還往里闖,這不是讓小的坐蠟么?”
借著院中的燈光,李樂山仔細(xì)觀看,只見那兩人一壯一少,左邊那人約有四十多歲年紀(jì),瘦削身材,身著長衫,腳蹬薄底快靴。右首那人年紀(jì)不過二十左右,黑黝黝一張面孔,濃眉大眼,也是一身長衫打扮。
只見那年輕人正對著店伙怒目橫眉,大聲道:“少廢話,你這店里住了保鏢的,就不許進人么?這要是住進?;枢?,豈不是要把所有人都趕出鎮(zhèn)子?大爺我今天是找定了?!?p> 這么一喧嘩,華天雄等人全聞聲趕來。那店伙一見正主出面,便不再多說,身子往旁邊一讓,少年客當(dāng)即邁步進門,未走兩步,迎面一個鐵塔般的大漢擋住了去路,正是野人熊焦猛,焦猛見不得這么橫的,瞪著對方大聲道:“怎么個意思?沒見這里已經(jīng)被我們包下了嗎?硬往里闖想干什么?”
那少年把腰一挺,剛要答話,那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伸手扶了一下他的肩膀,笑吟吟的向眾人一拱手,說道:“達(dá)官不要生氣,我這兄弟不會說話。我們是找人心急,才闖到這里。實在不知道是諸位,尚祈多多擔(dān)待!”
焦猛瞪著眼還要發(fā)話,華天雄已邁步過來,向那中年客點頭道:“朋友,你打算找誰?說不定你找的人真就隱藏在此地。我們雖是保鏢的,也不能不講理。我看朋友你器宇不凡,像是道上的朋友,請閣下先道個萬兒,華某好盡朋友之道。”
那少年客聞言似微微一震,轉(zhuǎn)頭向中年人望去。那中年客依然含笑道:“老哥你別見怪,我們是辦南貨的買賣人。有位伙伴,帶著我們的錢先走了一步。原本約好在這鎮(zhèn)上見面。我二人一路尋到此地,連找了幾家客棧全不見人影。這才來到這里,伙計們嫌麻煩,不讓挨屋子找人,我這兄弟火氣也大,所以才吵鬧起來。老哥你說道上不道上的,我們不懂。倘若這里真沒別的客人,我們再去其它地方問問吧,打攪打攪?!闭f著話一拱手,把那少年一拉,轉(zhuǎn)身便走。
華天雄呵呵笑道:“二位忙什么?好容易來了,何不進去喝杯茶,索性看明白了再走?”
那二人卻頭也不回,徜徉而去。那店伙在旁說道:“告訴他是鏢局子的人,他偏不信,硬往里闖;一攔他,還要打人。敢情是賤骨頭,一見大爺您,他就軟了?!?p> 華天雄笑道:“你去忙吧,這種人不值跟他慪氣?!?p> 李樂山悄聲向華天雄問道:“大哥,這兩人來路好像不對。要不要派人綴上去,看看是哪條線上的?!?p> 華天雄搖頭道:“不必。咱們這么大張旗鼓的出動,必會引起一些老合的注意。這種情況愚兄見得多了,反正方才我已把話遞過去了,若所料不差,對方也得掂量掂量。但愿只是一場誤會,總之前途加倍留神就是了?!?p> 李樂山知道華天雄是常年走鏢的老江湖,便不再多言。此時店老板聞訊趕來,一個勁的詢問出了什么事,還說若不放心,可以請當(dāng)?shù)孛駡F出面,幫著護送一程。
柳宗棠笑道:“多謝店家好意,也沒什么事,不是老夫夸口,就算有些踩盤子的小賊,見是鏢局聯(lián)盟的鏢,料也不敢擅摸。總盟主你說是不是?”
華天雄笑道:“老英雄,您就不用往華某臉上貼金了。明早還要趕路,大伙趁早歇了吧。”
店老板見眾人說笑如常,便不在意了。華天雄坦然回房,和衣躺在床上就睡。余人守夜的守夜,睡覺的睡覺,一宵平安無事。
天將五更,店伙已到灶下燒水煮飯。又過了一陣,鏢局眾人都已起床,洗漱用餐,算清店賬,正準(zhǔn)備啟程,哪知外面漆黑一片,忽然空中打了幾個利閃,大雨傾盆而下,無奈下眾人只得重回房間,靜待雨止。
這場豪雨自黎明下到晌午,仍未有緩歇之象。華天雄搖頭道:“這么大的雨,看樣子今天走不成了?!北娙税贌o聊賴,三個一群五個一伙的坐在一起,聊閑天推牌九。秋風(fēng)秋雨,時緩時急。冷風(fēng)穿堂,頗有寒意,眾人眼見今日已無法上路,便早早用了晚飯,紛紛回房就寢。
柳宗棠畢竟上了歲數(shù),閑了一天,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耳聽得外面雨聲漸小,索性起身泡了壺茶,捧著茶碗一邊品著一邊步出了房門,此時已近起更,觸耳全是各屋人睡夢中的鼾聲囈語,柳宗棠站在檐下出了會神,正要回房,忽然就聽院子里傳來幾聲輕微的響動,那聲音極細(xì)極微,但對柳宗棠這等內(nèi)功精深者來說卻秋毫可辨,凝神細(xì)聽,竟似有人在撥動窗栓。
柳宗棠心中咯噔一下,當(dāng)即把茶杯往旁邊輕輕一放,躡足潛蹤,在雨聲的掩映下循聲摸去,行至近前,就見一間房屋的窗戶已被打開,一條黑影剛好縱身躍入房中,起身落地,毫無半點聲響,柳宗棠看得明白,那間正是李樂山的居所,聽里面鼻息均勻,顯然并未發(fā)覺,柳宗棠一驚非小,正要發(fā)聲示警,忽然轉(zhuǎn)念一想:倘若對方受驚之下惶然出手,豈不是增加了李樂山的危險,想到這里當(dāng)即從懷中摸出一枚銅錢,他暗器手法已臻化境,縱使黑夜之中亦例無虛發(fā)。
柳宗棠屏氣斂聲,慢慢向那窗子靠近,就見屋內(nèi)燈光昏暗,李樂山面向著墻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睡意正酣。一個黑影正站在床前,手中明晃晃一把短刃,似在考慮著要不要下手。
柳宗棠二指緊扣錢鏢,凝神蓄勢,只等對方再有進一步的動作時便立刻出手,可是等了半天卻見那人將短刃一收,退后一步,自言自語道:“龜兒子,這樣一個雛兒,也值得老子暗中下手嗎?”聲音老氣橫秋,年紀(jì)似也不輕,說完轉(zhuǎn)身來到窗前,準(zhǔn)備越窗離去。忽爾又止住了身子,似不甘心就這樣空跑一趟,只見他沉思有頃,伸手從桌上拿起一只筆來,此時手邊也無墨可蘸,索性抬起腳,在鞋底蹭了幾下黑灰,在窗邊的粉墻上寫起字來。
此時雨勢已歇,云消月現(xiàn),一片銀光從窗子照進去,借著光亮,柳宗棠看見那人在墻上寫道:敬告李郎君,出外須小心,秋涼寒氣重,三更夜斷魂。
寫完后筆往桌上一放,又抬頭看了幾遍,似頗為滿意,這才移步要跨出窗去。柳宗棠連忙將身一掩,以免被對方看見。就見那人忽一下從窗子躍出來,腳才落地,驟然間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一陣震天般的大響。這聲音在黑夜中尤為刺耳,連柳宗棠都是一陣心驚肉跳,仔細(xì)一瞧,只見那人右腳踝上竟系著一根繩子,繩后吊著一把銅壺,那是店家為客人喝水準(zhǔn)備的,每屋俱有,那人這一跳,連帶著把系在腳上的銅壺也帶了出來,這才發(fā)出了響聲。
這當(dāng)然不會是他自己系上的,必定是他在屋中題字時,被人偷偷下了套。而屋中除了李樂山外再無他人。
巨響驚動了整個院子,一時間周圍門窗紛紛打開。那人自知受了捉弄,怒罵一聲,卻也不敢多耽,匆忙一刀將腳上的繩子挑斷,飛身躥房而去。此時所有人都涌了出來,譚飛一眼看見房上的人影,正欲追去,李樂山卻從窗子內(nèi)探出頭,笑道:“沒事沒事,不過是個偷水壺的小毛賊,好容易才偷到手,走時心中緊張,跌了一跤,把銅壺落在了地上,由他去吧?!?p> 那人聞聽在屋頂上回頭怒道:“姓李的,你別得意,江湖路遠(yuǎn),老子遲早要你好看!”
李樂山大笑道:“敬候高明,屆時李某必將大作刻在水壺上,當(dāng)眾送給閣下,作為今晚的紀(jì)念?!?p> 那人怒哼一聲,掠空而去,身法迅捷無比,可見輕功大是不凡。
華天雄問道:“兄弟,到底怎么回事?”
柳宗棠從墻角現(xiàn)出身來,呵呵笑道:“不知從哪里來了個刺客,想偷襲李老弟,沒想到偷雞不成蝕把米,便宜沒占到卻丟了個大人,老弟我真服了你了,連我都被你騙了,白白替你擔(dān)憂一場,只是此人身法太快,沒看清楚面目?!?p> 李樂山道:“這家伙五十多歲的年紀(jì),滿嘴川蜀口音,頜下一部山羊胡子?!?p> 柳宗棠微微一怔,道:“這黑燈瞎火的,他臉上又蒙著面紗,你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呢?”
李樂山道:“他在墻上做歪詩留字的時候,我從床上下來在他腳上套繩子,向上一望,正好看到一把胡子,并由此判斷出他的年紀(jì)?!?p> 柳宗棠嘆道:“難得你在那種情況下還如此鎮(zhèn)定,此人手腳利落至極,絕非無名之輩,而你能在他的腳上系一根繩子而不被發(fā)覺,這件事要傳揚出去,又是一段江湖奇聞?!?p> 李樂山笑道:“這也沒什么,只要動作輕一點,誰都可以做到?!?p> 柳宗棠笑道:“對別人也許沒什么,今晚上來的這個,可實在有些難得?!?p> 華天雄道:“老英雄,莫非你已猜到此人的身份了?”
柳宗棠道:“從他的身法和李世兄所說的幾點特征,合乎條件的人并不是很多,而能跟咱們扯上關(guān)系的只有一人!”
華天雄微一沉吟,道:“莫非是青城派的青靈子?”
柳宗棠點頭道:“除他以外,當(dāng)無他人!”
華天雄奇道:“青靈子不顧自己掌門之尊,行這等宵小之徑,半夜?jié)撊肽愕姆块g,還留詩示威,到底意欲何為呢?”
李樂山笑道:“武林中不乏一些無聊之輩,仗著身手了得,專門戲弄一些成名人物,以示高明,他在留詩前還自言自語,主要是想臊臊我的臉皮,只不過沒能得逞罷了?!?p> 柳宗棠面色凝重地道:“不,當(dāng)時他站在你床前,手持短刃,確實是準(zhǔn)備行刺的,后來見你毫無覺察,這才不屑出手,可見他的來意絕不僅僅是戲弄人這么簡單?!?p> 華天雄臉上浮起了疑色,道:“兄弟,你以前同青靈子有過節(jié)嗎?”
李樂山苦笑道:“除了那次在武當(dāng)山上見過一面外,小弟與青城派根本沒有任何來往,怎么會有過節(jié)呢?依我看,他這樣做還是想讓我們知難而退,阻撓咱們?nèi)ツ辖饔戩烷T!”
華天雄皺眉道:“這些人怎么陰魂不散的?”
李樂山嘆道:“我也想不通,也許我們一旦成功,會影響他們在武林中的地位,所以才不顧一切的百般阻撓吧!”
柳宗棠不忿地道:“叫他們?nèi)ビ植蝗ィ瑓s又見不得別人行動,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這些名門大派的德行,著實令人齒冷!”
眾人聞言無不鄙形于色,嗤之以鼻。華天雄見風(fēng)波已過,宣布道:“好了,事情過去了,大家早點回房休息吧,別耽誤了明天的正事。”總盟主一發(fā)話,眾人紛紛回房就寢,所幸后半夜再未發(fā)生什么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