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蒼生
早膳不僅品種單調(diào),而且限量供應(yīng),粟米粥一人最多兩碗。
等吃完標(biāo)配的第二碗,蘇秦感覺自己勉強吃了七分飽而已,看看其他同窗,又差點忍俊不禁,年輕一點的師弟已經(jīng)在悄悄地卷著空陶碗,連筷子都沒放過。
這一幕萌得讓人心酸。
蘇秦放下碗,不安地看向南匡先生,生怕這老頭發(fā)現(xiàn)后會大聲訓(xùn)斥。
可此刻一向目光銳利如刀的老先生,居然視若不見,沉默地垂下眼皮,嘴角發(fā)出一聲極細(xì)微的嘆息。
看著孩子們挨餓,他心在絞痛,無數(shù)個夜里常常因此輾轉(zhuǎn)難眠。
在這里求學(xué)的,大多是寒門子弟,還有些是落魄貴族的后裔。
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窮,不少學(xué)子連最基本的束脩(學(xué)費)都沒有交齊,比如某個姓蘇的小子。
學(xué)堂的開支來源,完全是靠鬼谷師兄留下的積蓄苦苦支撐。
山里缺糧,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想到這里他又自嘲的笑了一笑,一年到頭吃不上幾回肉,自己怎么還這么胖?
這體型還真是愧對眾位弟子了。
南匡子抬頭從門外望向溪水對岸,希望今春地里的豆苗有個好收成。
……
早膳的時間很短,眾人都吃的很快,而后五個同學(xué)去溪邊洗碗,南匡先生親自拎著一把鋤頭去地里除草,其余學(xué)子們?nèi)齼蓛稍谥窳只蛐∠吢健?p> 一刻鐘后,大家又要開始上課。
張儀嘴里叼著一根狗尾草,站在小木橋上看著遠(yuǎn)方一道若隱若現(xiàn)的瀑布,然后有些興奮地指給身邊蘇秦看:“你知道我最喜歡上的課是什么嗎?”
蘇秦笑著搖搖頭。
“我最喜歡在瀑布下上劍道課!其實我來這里就是想向鬼谷先生練習(xí)劍術(shù),沒想到剛來不久,先生就云游去了?!?p> 這個答復(fù),讓蘇秦大為吃驚,這似乎和歷史上的設(shè)定不一樣啊,這到底是歷史跑偏了,還是這個人跑偏了?
他有些失笑地問,“張師兄,你確定你不是來這里學(xué)游說之術(shù)的?”
張儀肯定地?fù)u搖頭,“游說還用學(xué)嗎?一口牙而已,我來這里就是想當(dāng)一名除暴安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劍客,而不是憑著一張口嘰嘰歪歪的說客?!?p> 蘇秦呵呵兩聲,眼睛從上到下瞟了張儀一眼,明明可以靠口吃飯,偏要舞槍弄棒,如果你真當(dāng)了個劍客,那還真是歷史給后人開的一個最大玩笑了。
當(dāng)然,無論古今,年輕人都有一個武俠夢,誰不想騎著駿馬仗劍走天涯。
可如今是亂世,是戰(zhàn)國!一個人單槍匹馬,甚至連一片小小的水花都驚不起,張儀這人最大的資本是腦子是口,不是一柄鐵劍和一雙手腳。
他不忍心張儀的人生就此跑偏,突然想到一個典故,沉吟一番開口道:
“張師兄,你可聽過莊子論劍?”
“莊前輩我知道,在后山的藏經(jīng)洞,鬼谷先生似乎也收集了他的一些札記,據(jù)說這位前輩隱居山野,如閑云野鶴一般,不問世事,他居然懂劍?”
張儀回道,了一個懶腰。
“雖然莊子前輩,生平從不用劍,但或許他是天下最懂劍的人?!碧K秦笑了笑,故意賣了一個關(guān)子。
“快說,他到底是使用何種劍法如此厲害?不然我把你丟下橋去!”想當(dāng)劍客的張儀掐住想當(dāng)說客的蘇秦,嘿嘿笑著,做勢要往橋下推。
魚兒已經(jīng)上鉤,蘇秦抿嘴一笑。
“好,且聽我娓娓道來?!?p> 他看向遠(yuǎn)山沉吟片刻,語如清泉,“莊子云:天下之劍可分為三種,天子劍,諸侯劍,庶人劍。天子劍,以燕國為鋒,齊國為刃,魏國為脊,宋國為環(huán),韓國為柄,渤海為鞘,北岳為帶,此劍一出,諸侯正,天下定!”
蘇秦停下來,這段話是人都要激動,果然看見張儀一臉熱血翻涌。
他清清嗓子,接著道,“諸侯劍,是以智勇為鋒,廉潔為刃,賢能為脊,忠圣為環(huán),俊杰為柄,此劍一出,如雷霆之怒,四海之內(nèi)無不俯首稱臣?!?p> 這話讓張儀臉上澎湃依舊,就見蘇秦鄙夷地話鋒一轉(zhuǎn),“而庶人劍,用劍者,只求自己快意江湖,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下取人心肝,上取人首級,名為用劍,然則和斗雞又有何區(qū)別?”
蘇秦悠然問道,“敢問張師兄,你以為你手中之劍是為何種?”
此刻的張儀一臉尷尬,他咳了咳。
言辭鑿鑿地辯解道,“師弟,我手中劍雖非天子劍也非諸侯劍,但也不是什么庶人劍,我是懲奸除惡的俠士劍,怎能和街頭斗毆的粗鄙武夫相提并論?”
“好,就算你手中不是斗雞劍,但你這一生能行幾個俠,救幾個人?”
蘇秦放慢語速,“你看這天下,各國連年征戰(zhàn),伏尸百萬,昏君和虎狼之臣才是這世上最大的惡人,而此時,你手中區(qū)區(qū)一柄俠士劍又有何用?”
他收斂笑容,咄咄逼人。
此刻口中之舌,正如一柄鋒芒畢露的利劍,逼得張儀后退了一步,大汗淋漓,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無言以對。
……
蘇秦嘆了口氣,又道,“鬼谷先生驚才絕艷,有經(jīng)天緯地之術(shù),他肯在這云夢山收我等為徒,就是為了將救世濟民之道傳授你我,如今七國爭霸,狼煙四起,正是我等為萬民效力之時,區(qū)區(qū)劍道只不過是用來防身健體罷了,你我又何必舍本求末?我的張儀師兄?!?p> 說完這句,蘇秦再也沒有開口,靜靜地立在一邊,讓張儀慢慢消化。
張儀低下頭,從橋上俯看自己水中的倒影,影子在水中不停地變化著各種幻相,就像他此刻紛亂的心境。
良久之后,他握緊的雙拳突然松開,仰起臉,沖蘇秦燦爛一笑,然后彎腰竟然給蘇秦行了一個大禮,語氣沉著:
“為兄決定,從今日起,潛心研習(xí)鬼谷先生的游說之術(shù),以口中之舌為天子劍為諸侯劍,以天下蒼生為己任!”
展臂四面青山,腳踏一條碧水,在這蒼茫的天地之間,兩個小小書生,雖然食不裹腹面有菜色,依然指點江山激昂文字,糞土當(dāng)年萬戶侯!
這一幕仿佛定格在時光中。
多年以后,無論他們身處何方,彼此都會永遠(yuǎn)記得這個春日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