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圈走完了,我們就回到自己的狗窩前。當生活的全部就寄托在一個安樂窩和能夠一天兩三次有點吃食的較低標準之上,我們就感到生活原本很簡單,一點沒有必要弄得那么復雜。
狗窩所在地陽光明媚,一片寧靜,祥和美好。我們剛蹲下,就聽見老李在打電話。他的電話一直很少,在人們都樂于玩弄手機的年代,他幾乎將手機當做看時間的鐘表。在電話里,他依舊沒有什么好的態(tài)度,語言貧乏單調,就那么幾個詞語翻來覆去地搭配著、使用著,但語氣卻是非同一般的暴躁。
“啥時候能讓我省心一點,我活的這還是人嗎?這還是人過的日子嗎?連一只狗都不如,你就不能想想我這輩子的艱難!”
“倒了八輩子霉了,怎么就生下你這么個豬狗不如的畜生呢?”
聽起來他生氣極了,幾乎是一直在破口大罵著。當然他再次提到了我們的名字,我們都感到有點不舒服,不知道為什么,他們總習慣用我們作比喻罵人,這充分說明我們這個家族在很久以前是不大文明的,是被人們唾罵的對象。但反過來一想,我們和豬乃至每一樣畜生,他們都無法離開,不是要殺了吃肉,就是養(yǎng)著看守家園。人類的這個毛病簡直要不得,尤其是文人,稍有點知識就要四處比喻,打擊面太大,對我們實在太不公平了。我們都被他們所用,有的直接是被他們剝奪了性命,可他們依舊對我們不是輕蔑就是辱罵。說到這一點,我就感到他們在淳樸實在以及寬容大度這些方面,還需要好好地修煉。大凡世間萬物,眾生平等,他們總是掛在嘴上說說而已,要說真正地做到可能實在困難至極。他們也真的是不汲取知易行難的教訓。
“這么多年,養(yǎng)一只狗還搖尾巴吶!養(yǎng)你這么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把先人都虧了!”
他繼續(xù)在電話里大喊大叫著。罵聲不斷,憤怒從小小的室內沖了出來,我們都被嚇壞了,屏氣凝神地聽著,動都不敢動一下。
他終于打完了電話,或者更加準確地說,他終于在電話了罵完了。我們悄悄地起身窺探,只見他坐了下來,點燃一支煙,狠狠地抽著,好像鼓足了一口氣,要一口氣將一支煙抽煙才解氣、才緩解心頭之痛。
看著他像一尊雕刻的石像,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我就小聲說:“還沒有見過在電話里罵人的人,真的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電話費估計是越來越便宜了,他們都敢在電話里罵人了。過去那些年,電話費特別高,打電話的時候,盡量是長話短說,能省就省一點,一般說話到五十幾秒就立即掛斷的也大有人在,哪像今天的人這樣浪費電話費?!?p> “是?。〔贿^他除過在電話里罵人,也說不了別的什么。他帶一個手機,我看就是為了罵人準備的,真的是個奇怪的人?!毙『谡f道。
那天晚上,老李抽完煙之后,沒有在電視上欣賞秦腔,而是走出了合作社,連大門也沒有關就離開了。
“他晚上從來不出去,這么晚了他出去干啥呢?”我有點疑惑地問。
“就是,不會是想不通自殺吧!”小黑的想法真的奇怪。
“怎么會呢?就憑他這樣的人,輕易不會干那種事情的。他一定有要干的事情,我們出去看看吧!”于是我們就遠遠地跟著他,走出了合作社的大門,跟隨他在山路上慢慢地走著。
冬天來臨了,夜幕之下,冷風嗖嗖地吹著,我們感到了初冬夜晚的清冷。月亮還沒有升起來,對于他的行蹤我們看得一清二楚的。他一個在前面大步地走著,我們兩個在后邊靜靜地跟隨著。不讓他發(fā)現我們,這是必須做到的,不然他又要扯開嗓子大罵幾句了,我們對于被罵習以為常,或者說被罵的感覺一點不痛,我們不像人類有時候因為一句話不和就怒發(fā)沖冠豪氣沖天做出很極端的事情,我們對于他們的謾罵一般都是充耳不聞或者遠遠地避開。罵,是他們的事情,被罵是我們的事情。由此一端可以大膽地說,我們的修養(yǎng)有時候較人類更勝一籌。不讓他再次生氣,也免得他繼續(xù)大發(fā)雷霆,是我們必須在意的事情。
他沿著一個下坡路走著,拐過幾個彎道之后,就走進了一個院落。我們很少出來,以往還不曾見到過這么一個雜草叢生的院落,只有一條小道通向一個窯洞,窯洞看起來還不是很陳舊,但因為好長時間沒有人居住,顯得有點破敗不堪了。他走進窯洞,電燈就亮了起來。我們遠遠地聽見他在找什么東西,不到兩分鐘,他就提著一個食品袋出來了,不緊不慢地鎖了門,繼續(xù)返回。我們選擇了一條捷徑,盡快地返回到了合作社。為了不讓他發(fā)現我們跟蹤他,我們躲進自己的狗窩里靜靜地趴著,盡量不讓他看出什么異常。
他氣喘吁吁地回來了。他要干什么呢?我們都很疑慮。他走進了房門,并沒有立即將門關上。只要他沒有關門,我們就可以看到他在室內所作的一些事情。他從一個食品袋里將所有的東西全部取出,我們看的清清楚楚,一瓶白酒,至于什么牌子看不清楚,兩包香煙,還有三根火腿腸。
“看來要改善生活了,估計是食堂的飯他吃的很膩煩了?!毙『诳吹竭@些就說。
“問題沒有這么簡單,他一定是內心不舒服,想借酒澆愁了吧!”我說。
“對,有這種可能,我怎么把他下午在電話了和兒子鬧沖突的事情給忘記了吶!今晚注定是個不平凡的夜晚。”小黑感嘆地說。
我不由地想到自己在街道上見到四個男人喝酒的場面。他一個人怎么喝呢?我們只能靜靜地看著,看著他一個人如何對付這么一瓶白酒。
他取出一個透明的玻璃杯,倒了滿滿的一杯酒,先喝了一大口。他喝酒的動作一點都不瀟灑,喝完之后,顯得非常痛苦。接下來他開始抽煙,也吃火腿腸。等了不到三分鐘,接著繼續(xù)喝酒。喝著喝著他就自言自語地說道著:“他媽的,這一輩子白活了,活得簡直不如一只狗!”
他要發(fā)牢騷了,先是對自己的人生進行全盤否定。接著就說一點好似真知灼見又好似狗屁不通的歪理:“人這一輩子,簡直是遭罪,他媽的遭罪!”
“白白在世上走一遭,把先人給虧了?!?p> “狗日的,養(yǎng)一只狗還搖尾巴,養(yǎng)了個敗家子。他只圖在外邊花天酒地,貪圖享受,不知道他老子在家里過的是什么日子。以后,以后,我他媽的不這樣了,不這樣過了,我也胡折騰它幾年。死了,就算了!不死,就折騰!反正,白活了,白活了!”
他一個說著,喝著,也吃著。思維已經不清,胃口卻很好。我們聽見他不是痛罵著兒子的不爭氣,就罵他自己的倒霉不走運。
“那一天死了,就好了!可死這個事,咋這么難呢?活不好還死不了,真他媽的要我難受!”
說了這么一句之后,傳來了倒酒的聲音,看來這一瓶不喝完他是不會罷休的。他繼續(xù)喝著,繼續(xù)說著。平日里冷漠的人、不言不語的人,酒后還能說個不停,有時候簡直還有一兩句連珠的妙語,讓我們大開眼界。
他一個人在室內喝酒抽煙,還不停地說著罵著。過了大約一個小時,就聽不到什么聲響了。他是不是不勝酒力,醉的不省人事了呢?我靜靜地靠近門口,只見他已經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滿臉通紅,室內酒氣彌漫,一支煙夾雜食指和中指之間,快要燃燒完了,他已經沒有心思再抽一口了,只能等著自動燃燒,最后自動熄滅。門還開著,冷空氣不停地灌進去,室內和外邊已經無多少區(qū)別了。我想辦法將身體立起來,用嘴將門關住。不到十分鐘,就聽見他在室內呼呼大睡,鼾聲雷動。他這個奇怪的老人,居然用這種方式讓自己度過這個夜晚,我們根本不曾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