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天欲欺善
夜耀芒芒。
天下女子祈盼的幸福在幻兮兒這兒能夠相擁互訴衷腸就足以心滿意足，好比被關(guān)押在牢獄底的秦老爹，天人永隔的守護(hù)，他以信念為生也足夠使人堅強。
不過歷經(jīng)滄桑的命輪鐫刻在天，由他不得。他本想在自己蒼白衰老時也做回不語不辨的老叟就好，可惜與郭家的孽緣至死不休，甚至連親生女兒也要往死里逼絕他，這是花上大半輩子也想不到的結(jié)局。
秦老爹沉浸在昔日的美好中，農(nóng)家小戶落居半山腰上，一間極簡的茅草房禁得起風(fēng)吹雨打，房屋左側(cè)有微薄的半畝農(nóng)莊和幾塊能種上菜苗的畦埔，一家的口糧說不得豐裕，倒也能圖個粗茶淡飯，腹飽身暖。老實巴交的他原本以為娶妻生子，就這么安生到老也是人世之幸，外面富家貴室的山珍海味，奇珍異寶對他而言不過是裹著華麗外在的驕奢淫逸，他從不艷羨半分，也不貪欲一眼。
他一度以為他的妻也跟他的看法不謀而合，至少他就是這么理解“夫妻同心”這四個字的。直到胎死腹中時，那日復(fù)一日的庸凡逼瘋了她，她開始不滿于農(nóng)活家務(wù)的操勞，不滿于粗衣素食的簡約，不滿于她那因勞作而日漸鬢白的相公，她走了，在他的眼前光明正大地走了。她說她累了，生活的純粹苦累再也不適合她，她要走，去尋找輕松和美好。他默允了，汗水浸濕勞作的背，他記得那時他并沒忘記接著埋頭耕耘，至少他自己也先要活著……
“唉。”秦老爹潤濕了眼，很多時候他曾經(jīng)怪過自己的無所作為，也怨過自己的卑微，卻唯獨沒恨過自己的妻，甚至她使勁手段上位郭府，他也為她的最終歸宿而欣喜。而他自己則默默地帶上孤凄寂寞重回山腰繼續(xù)過著庸凡的農(nóng)家日子，房旁土堆而成的小小墳是唯一與他作伴話聊的聽眾。
他在自欺中漸漸適應(yīng)了孤獨終老的生活，直至他久違的妻再次沖進(jìn)他的生活。
“什么？不行！”他回絕地果斷直接。
“有什么不行，你我本就有過夫妻之實?！逼拮訅旱土寺曇粽f明尋他的來意。
“你這是背倫理綱常，不可同日而語！”長年的孤寂未使他忘卻人道綱常，他第一次對他的妻憤憤有氣。
“不行也得行，你欠我一個孩兒的命，你且償來。”她咄咄逼著他隱在心上的口子，他虧心得再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那一夜漫漫，他萬惡之源由此滋長，而她貪戀權(quán)勢富貴的妻最終也如愿懷了身孕。
他再次回到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地里摸滾打爬。
他一度以為自己荒唐的大半輩子這樣隱忍著就算熬結(jié)束了，卻未曾想過老天也會偶爾教訓(xùn)一下貪得無厭的人。
是的，郭家貴婦太太的位子就算有點兒手段也未必能穩(wěn)居其上，年輕貌美的容顏從來不是只有他的妻有，她終究敵不過一個又一個媚態(tài)風(fēng)韻的女人，那凄寒的小院成了她的歸屬，她再一次被逼瘋了，終日狂嚷慟哭，像極了路邊的瘋婆子，連她幼小的女兒也覺得生煩。
似乎在巨大的反差中，她想起了被她拋在山腰上獨自營生的夫，她再一次喚他，那凄凄可憐的貌暗失光彩，憨厚實誠的他還是沒能狠著心棄了他。
在誰也不肯接差照顧她的起居之時，他來得恰好，也來得光明堂堂。
可命運依舊想著法戲弄他……。
“秦老爹……”蒙上面紗的幻兮兒換了身丫頭的粗布衣服進(jìn)了虎人堂的獄底。
“你是？”秦老爹面色極哀，往事于他而言就是一根根扎透心胸的針，他來不及故作堅強，只能淚濕兩眼看向幻兮兒。
“少爺心善，怕您老在獄里受屈挨餓受凍，叫我來給您送點吃穿的。”幻兮兒拆開飯籃就要端出飯菜時，牢房口似乎響起刀劍相擊的響聲。
“不好，秦老爹，快，躺著用地上的干草掩住身?！迸拥牡诹傇谧顬槲＜钡臅r刻友好提示，幻兮兒左右張望，隨手端出一盤肉直接置放在斜對角的那戶牢監(jiān)里，故意又將飯籃堂而皇之地放在伸手可拿的地兒。好久未曾聞過如此香甜誘人的美食，原本躺著消遣時間的犯人立刻不管不顧地起身扒拉著他的嘴能夠塞進(jìn)去的一切。
也就差拐角的一眨眼功夫，幻兮兒自己鉆進(jìn)另檔子空房側(cè)躺著假意睡去。
對郭家大小姐允諾的幾個爪牙如期而至。
“那里。”他們一眼盯住的便是半白了發(fā)扒菜吃的男子，他們互相對視一眼，就徑直走向斜對角，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的晃眼間，幻兮兒愧意非常，她咬緊唇牙，這視命如螻蟻的犬爪冷漠麻木得失了人道正義，她由心而生的憤恨燃著怒火。
可畢竟手無寸鐵，她能做的就是靜靜地數(shù)著他們走出牢獄房門的步子。
“一、二、三……十三、十四、十五……”還差最后一步，她就能大口地喘氣呼吸了。
但現(xiàn)實不容許她的天真。
“咳咳?！鼻乩系蝗慌艹龊淼目人月曃懔怂麄兊难哿?，微微跟著震顫的身意外抖稀干草，白鬢的他立即又牽回了他們想離開的心，一步又一步，聲音越發(fā)越響。
“啊！救命??！殺人啦！”幻兮兒無可奈何，只能奮身拖延時間，她尖著嗓子大嚷大叫，聲音尖銳難耐。
“不想活了是吧?！逼渲幸蝗藫]著刀就要投擲過來。
同樣被她的聲吸引的還有所有當(dāng)值的虎人和正與莫飛商事的逍遙館館主。
臨近的虎人來速極快，剛要揮刀的男子也無心在與幻兮兒做計較，只能拼命與虎人們爭斗，場面一度混亂。
“秦老爹，快走?！被觅鈨菏捌鹇湓诘孛娴牡犊乘榱随i頭，拉著秦老爹就要往外躲去。牢外的光亮乍若白天，幻兮兒看了幾眼當(dāng)前局勢，還是決定拉著秦老爹在旁邊的低矮灌木叢里躲躲。
隨時或生或死的命誰也不愿馬虎，因而爭斗的兩方誰也顧不上去找究竟跑了誰和誰。
“姑娘，你我素不相識，為何你要冒險救我？”秦老爹自從衍老爹收留他后，他極少感受到人情的暖。
“你不像壞人?！被觅鈨禾煺娴貙λα艘谎郏半m然你的手背上確實有疤痕在，也和衍老爹熟識，但我更愿意相信世上好人比壞人多，按著自己的感覺走才不至于活得那么艱辛勞累?！彼榭s著身睜大雙眼關(guān)注著兩方，袖口里藏著的那塊琉璃珠和枯葉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掉落了出來。
“你怎么有這些東西？”秦老爹撿起琉璃珠和枯葉不解地發(fā)問。
“琉璃珠是郭家贈與少爺?shù)?，枯葉是衍老堂主的，我只不過代為保管?！被觅鈨涸谇乩系难矍吧酚衅涫碌鼗沃鴥蓸訉氊?。
“姑娘，看來你是被認(rèn)定的主。”秦老爹眼里的樸實藏不住謊言，“老朽我命已半去，早已無意生死，只是愧對你們的仁善?！彼麖淖约旱陌l(fā)束扎里拿出一把老舊了的鑰匙遞給幻兮兒，“姑娘，我得你恩惠，無物可嘗，你且收好這把鑰匙，來日若天有是非明辨，自有用處?！?p> 幻兮兒接過疑惑地接過鑰匙，秦老爹眼里的慈善她不知要開口講些什么才會適宜。
“姑娘，老朽今日只有葬身其中，才能免些災(zāi)事?！彼麅墒治站o幻兮兒拿著鑰匙的手，滿眼懇求，“我愿歸于古凡城的十里山腰處，勞煩姑娘了。”那一眼眸中的情，幻兮兒滋味復(fù)雜，她甚至來不及回應(yīng)他的請求，秦老爹已經(jīng)提刀自刎。
“不要，秦老爹。”血濺至面的幻兮兒驚慌的眼中落滿淚花，她揣藏起手里的鑰匙，兩手拼了命地要捂住他不斷從動脈出涌流出的鮮血。
“我……算是……謝……謝罪了。”秦老爹用盡最后的氣力擠出所有他這輩子還能開口表述的話，“衍……老爺……我……來……”他靜靜躺在幻兮兒的眼前，此人殘留在世的遺憾他再也不去追究了，這累人的凡世他受累了一輩子終究可以好好歇歇了。
“秦老爹！秦老爹！”幻兮兒舉著被染滿鮮血的雙手，她的悲慟在深深責(zé)怪著她，她癱坐在這可憐的半老男人面前，原來生命的無力與微賤比她想象的還要不如，她不叫也不嚷，不爭氣的淚任它流干。
周圍的刀光劍影很冷，它們彼此沾上血跡的樣子很兇惡，幻兮兒突然厭惡極了，她愣愣地站起身，也許這時來個一刀子抹脖也許對她也是好事。
她消極地就要這么任性地去做了。
“滾開！”館主和莫飛踢開一切可能傷害到幻兮兒的人，只是更多的是她被她自己傷到了。
“先帶她走?！毖苎绢^怒不可遏，“你們這幾個不知死活的東西，我衍丫頭的地盤敢闖來就要你們把命留下！”
她親自上陣收拾已經(jīng)被虎人們圍攻暴打得不知天南地北的幾個，衍丫頭三招剛落正要再出狠招時，那幾人卻突然毒性發(fā)作，口吐白沫倒地身亡。
原來謀計奸猾的郭家大小姐早在來西澤郡前就暗下毒藥，想要除去秦老爹后再滅了他們的口，徹底絕了后患，只是這群庸才對付一個老弱病殘的人居然超過了預(yù)期的毒發(fā)時間，也是命里咎由自取，怪她不得。
至于秦老爹也在他們允諾的時間里喪了性命，這點而言她是尤其滿意的，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尋找所謂的秦老爹。
世間女子萬千，善與惡的同存在世。與郭綺若的心狠手辣迥然不同的是幻兮兒的悲天憫人，秦老爹的死在她的心頭反復(fù)擊打，就像當(dāng)初芳姨流滿鮮血死在自己眼前那般無以復(fù)加，她呆呆地坐在床沿，無盡地放空自己。
“兮兒，你要是難受就哭出來。”逍遙館館主陪在她的身旁輕哄著她宣泄出自己的悲傷情緒，可她仿佛是木化的人，只是靜靜地，不言也不語……
“少爺，怪事！怪事！”莫飛沖進(jìn)房里嚷叫道，“秦老爹的背上居然有著相同的圖騰樣式！”
那一刻，幻兮兒干澀的眼里重重地滾落兩行熱淚。
善，來得不聲不響，去得也不聲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