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浮生如夢 （一）
佛像后面，一個背著黑色書包的少年緩步走出來，他停在佛像旁邊，默默的注視著三人離去的背影。
待她們徹底淹沒在人群之中，他提了提右肩上挎著的書袋，鉆進了往來的人堆里。
大雄寶殿里的佛像莊嚴肅穆，殿前徐徐升起的輕煙映襯著佛雙眼里的悲憫。
世間多苦難，萬般皆因果。
寺里的鐘聲驟響，驚起高榕里的一片鳥雀。昨夜新雨剛過，芭蕉葉上的水珠左右晃蕩，許是終究厭倦了紅塵，“嘀嗒”一聲，義無反顧的從葉尖劃下。
“是我秦姒玥有眼無珠，一意孤行，錯信了段天澤與秦姒蓉這對奸夫淫婦，害了媽媽和恒兒。錯在我！在我！我該下十八層地獄，受無盡的鞭笞！”
看著眼前兩人般配的背影，秦姒玥心如刀絞，像被抽去了力氣，“咚”的一聲跌倒在地上。她絕望的捂著臉痛哭起來。
“不！不是我！我沒錯！是段天澤，是秦姒蓉！是他們這兩個畜牲！是他們害了恒兒，害了媽媽！”
“我秦姒玥以血為誓，便是化作厲鬼也絕不會饒過你們……”
火光映紅了正片天際，外面嘈雜的聲音她聽不清半分，“噼里啪啦”的燃燒聲撕扯著她的靈魂。
窗戶，門都被死死定住了，她無論如何也打不開。
火苗漸漸飛上了她的衣角……
“媽媽，好大的火！救我，救我啊，媽……我疼，好疼……媽，媽媽，救我……”
“??！”
一聲驚恐的尖叫聲穿破無盡的黑暗。
“啪嗒”幾聲，小樓里屋子的燈接二連三的被打開。
“姒玥，姒玥？你又做噩夢了？媽媽在這兒啊，別怕?！?p> 拖鞋踢踏的急促聲響從樓道口傳來，秦姒玥摸著黑按開床頭的臺燈，聽著從樓道處傳來的安慰聲，秦姒玥掀開被子坐起來，雙臂環(huán)抱著自己，“嗯”了一聲，而后努力的平復著剛才的情緒。
還在樓梯上的秦母自然聽不到她的回答，秦姒玥偷偷將眼角的淚水用手邊的被套抹了去。
門輕輕被推開，秦母捧著一杯冒著熱氣的牛奶，小心翼翼的走過來。
“姒玥，還是做噩夢呢？”
“媽～”
看見自己的母親，秦姒玥本已平復好的心緒再次被調(diào)動起來，她撲進秦母的懷里，低聲“嗚嗚”的哭了起來。
“哎！”秦母摟著她，長嘆了一聲。
秦母輕輕撫摸著秦姒玥的背脊，頭發(fā)，以此安慰她的情緒。等她哭的差不多了，這才拿起方才端上來的杯子，喂她喝了半杯牛奶下去。
秦姒玥哭的有些喘，鼻子眼睛紅成了一片，看得秦母心中揪成一團。
自上個月姒玥高燒過后，她一直噩夢不斷，每晚都哭個不停，還一直嘴里大喊著“火，火，救命”之類的。最開始的幾天整個人也是呆呆的，一言不發(fā)。
起初他們以為是女兒燒壞了腦子，去了醫(yī)院一檢，查什么問題也沒有。
他們想盡了辦法詢問秦姒玥，她卻什么也不說。而學校那邊也查不出什么異常來。
秦母秦父沒了法子，也才有了白天去寺里上香的事。
秦家世代書香，秦父乃是本市大學的歷史教授，秦母在政府部門做會計，他們都不是信佛之人，然而，女兒的表現(xiàn)讓他們不得不做出如此破天荒的決定。
不過，現(xiàn)在看來，禮佛也沒有什么效果。
秦母心里想著，便越發(fā)的著急。女兒長此以往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呀！
“媽，我明天想要回學校。”
就在秦母一籌莫展之際，懷里的秦姒玥突然抬頭開口說到。
秦母低頭，看見女兒一雙含著淚水的眼睛，心中越發(fā)酸楚。
“你真的打算回學校？”
女兒自小就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她唯一不好的便是性子倔，說一不二，現(xiàn)在她提出要回學校，秦母也知道自己攔不住，興許回了學校，和朋友在一起，她就不會再做噩夢了。
所以秦母此問也是為了確定秦姒玥不是突然一說，而是真的下定了決心。
“嗯，媽。我好的差不多了。說不定等回了學校，我把心思用在學習上，不會思亂想就不會做噩夢了?！?p> 秦姒玥細細的解釋到，其實她心中卻不是這般想法。從她回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半個多月了，十五年前的事其實已經(jīng)忘的差不多了。
所以，她需要回學校，需要知道現(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哪一步。
“那成吧。明早讓你爸爸送你去?！?p> “不用。媽，我明天想坐公交過去?！?p> “好。那媽媽明天早點喊你起床?！?p> 秦母看著大女兒明亮的眼眸，愛憐的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在她的記憶里，姒玥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娃娃，沒成想一轉(zhuǎn)眼都是大姑娘了。
哎，歲月不饒人啊！
“媽媽，你快回去睡，爸在門外急等著呢?！?p> 秦姒玥眨巴著眼睛瞅了瞅門外晃悠的秦父，樂呵呵的調(diào)侃到。
“你這丫頭，調(diào)皮的很！”秦母輕輕點了一下她額頭，“媽媽下去了哦，要不要關(guān)燈？”
“不用，我等會喝完牛奶自己關(guān)?！?p> “那好，媽媽和爸爸下去睡了哈。”
“咳咳”，秦父在門外假意輕咳了兩聲。
秦姒玥眸中含笑的點頭，意有所指的望了眼門外，示意秦母快些出去。
門輕輕被帶上，秦姒玥聽著父母壓制的交談，聽著他們慢慢下了樓，“啪嗒”“啪嗒”的將燈關(guān)上。
屋外再一次陷入黑暗的懷抱，臥室里，臺燈的光昏黃暗淡，一切宛若虛幻泡影，又似夢境。
秦姒玥的眼中再無了剛才暖暖的笑意，眸中仿佛結(jié)了冰，寒徹入骨，悲意由心。
她只覺的冷，寒意從指尖直躥上心頭。冷的她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將被子緊緊抱在胸前。
轉(zhuǎn)而，她突然覺得一股熱意襲來，像極了前世她深處大火里的感覺，熾熱灼痛。
她似一條岸上的魚，大口大口的呼吸，卻無濟于事。頭發(fā)被燒的滋滋作響，皮膚上傳來一陣一陣的焦臭味。
她慌的掐了自己手背一把，熱氣驟消，周遭恢復了夜的寧靜。
果然又是幻覺。
不同于今夜的夢，那實則是一把她親手點燃的火，不僅焚燒了她的生命，也湮滅了她卑微的愛情。
她從烈火中一步步走來，涅槃重生。
段天澤，秦姒蓉，今生，我要讓你們也嘗嘗我曾經(jīng)飽受的痛苦。我要親眼看著你們在萬丈深淵里絕望的哀嚎。
教室里稀稀拉拉來了十幾個人，蔫頭耷腦的，許是恰好周一，大家都還沒從假期的散漫中回過神啦。
秦姒玥清理著略帶灰塵的書桌，這是她上一世養(yǎng)成的習慣，任何地方都要整理的干干凈凈，只因為段天澤有幾分潔癖，見不得邋遢。
她擦拭書本的手頓了一下，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將書放好。
“玥玥，你總算來啦，好想你的呢?！?p> 一個小女孩在她旁邊坐下，聲音甜美的說到。
“我也想你呀！”秦姒玥雙手撐在桌子上，托著下巴笑嘻嘻的回到。
身邊說話的女孩名叫鄧瀟瀟，秦姒玥高中時期的同桌，一直以來的閨密。說來可笑，正是她，秦姒玥第一次明白了何為背叛。
看著眼前笑嘻嘻的女孩兒，圓臉，學生頭，月牙兒似的眼睛，長的要多清純有多清純，不過，秦姒玥卻親眼見過她的無情。
那時的她痛苦地趴在地上，眼睜睜的看著鮮血從腿邊流淌出來，她的好友鄧瀟瀟，卻正親密的摟著秦姒蓉的手腕，有說有笑。
她的孩子，就這么無辜的去了，那灘血，比最后熊熊燃燒的烈火更灼傷她的心。
世人常說：幫是情分，不幫是本分。
既然如此，瀟瀟，人生路漫長，就不要怪我今后對你的事，不聞不問了。
“咦，姒玥，你拿的英語書出來呀？”鄧瀟瀟放下書包，瞟了一眼秦姒玥課桌上的書問道。
“嗯啦，怎么了？”
秦姒玥看了看桌子左上角的課表，第一節(jié)確實是英語課。
“不是啦！”鄧瀟瀟見秦姒玥瞅著課表一臉的糾結(jié)，笑著說到：“孫老師家里出了點事，請假回去了。所以這周周一到周三三天的英語課全部由梁老師上?！?p> “全部上語文課？”
好吧，換課這種事在高中已經(jīng)不足為奇了，說實在的，秦姒玥挺懷戀梁老師的課的。
梁老師三十四五的樣子，帶著一副黑邊眼鏡，高高瘦瘦，性格和善，文質(zhì)彬彬的模樣。很重要的是，他確實學識淵博，比起秦姒玥大學期間的中文老師，梁堅更有才學一些。
說話間，教室里又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不少人，秦姒玥抬頭看了眼掛在黑板上的大鐘，已經(jīng)七點五十整，還有十分鐘就要上課了。
梁堅穿著一件白襯衫，夾著兩本教材，走到門口時，將嘴里的煙頭放在垃圾桶上熄滅了。
他并沒有急著進教室，而是呆在走廊上，等身上的香煙氣散去。
他還是和記憶里一樣，秦姒玥泯著嘴偷偷笑了笑。
“姒玥，”鄧瀟瀟做賊似的斜著身子靠過來，低聲說到：“你有沒有覺的梁老師越來越有氣質(zhì)了？”
“呵呵，”秦姒玥笑著，心中一陣寒意。
莫非這就是你破壞梁老師家庭的理由么？今生我不會再去管你如何作死，但是也不會任由你去陷害別人。
鄧瀟瀟知道秦姒玥一向不喜歡這種八卦，所以也只是感慨一聲。
她想了想繼續(xù)說道：“聽說今天會來一個轉(zhuǎn)校生，說是三中的學霸加校草，因為家庭原因所以轉(zhuǎn)到咱們這兒來了，嘖嘖，姒玥，我們有眼福了?！?p> 鄧瀟瀟一個人在那兒花癡著，卻沒發(fā)現(xiàn)旁邊的人一下僵直了身子，手里的語文書“啪嘰”一聲落在地上。
梁堅恰好走進來，見秦姒玥神色有些不對勁，他走過來彎腰將書撿起來，柔聲問道：“秦姒玥，你不舒服嗎？”
梁堅的聲音宛若一道清流，將她從恐懼迷茫中牽引出來。
她抬頭看著梁堅擔憂的神色，這才反應過來此時身在何處。
她急忙咧嘴笑了笑，“梁老師好?！?p> “嗯，你是不舒服嗎？需不需要去校醫(yī)院？”
教室里的讀書聲因著這一變故徹底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望向了這邊。
“我，我是……嗯，我剛才覺的有點頭暈?！鼻劓Λh解釋到，“不過不用去校醫(yī)院，我趴一會兒就好?！?p> “也行，不舒服了就和老師說一聲?！?p> “嗯，謝謝老師?！?p> 上課鈴叮鈴鈴的響起，梁堅見她臉色確實慢慢恢復了些，囑咐了鄧瀟瀟一聲，便走上講臺，上起課來。
梁堅的話秦姒玥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滿腦子都是段天澤的身影。
他今天就會來？
秦姒玥只覺著心里揪的慌，她趴在桌上，大口大口的呼吸著，眼淚一顆一顆的往地上掉。
轉(zhuǎn)班可以嗎？轉(zhuǎn)校可以嗎？
她不想看見他，不想再和他有絲毫的交集。
她知道不可能的，爸媽為了讓她進入一中，已經(jīng)是花了大價錢大精力的，她怎么能讓他們再次為難呢。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她與他形同陌路。
不！不行！她要將上一世受的苦還回去，她不能讓段天澤這個負心之人如此逍遙度日。
轉(zhuǎn)眼間第一節(jié)課已經(jīng)過了，鄧瀟瀟問了她幾次是不是還是不舒服，她都搖搖頭糊弄過去了。
梁堅也過來詢問了一次，見秦姒玥還好，這才放下心來。
第二節(jié)課才是正經(jīng)的語文課，秦姒玥調(diào)整好心態(tài)打算認認真的聽課。
“報告！”
一道清越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梁堅停下來，走下講臺將教室門打開，門外的人徹底的出現(xiàn)在大家視線里。
教室里的女生齊齊抽了一口氣，而后窸窸窣窣的交流聲響起。
“我的天啦，這就是那個被星探追到家里去的段天澤？我竟然看到真人了。”一個女生偷偷壓低了聲音和旁邊的女生說到。
她同桌笑著回到：“不僅看到了，他今后還是你同班同學呢?！?p> 前排轉(zhuǎn)過來，戲謔著：“孟萌，說不定他還會成為你的同桌呢。要不要來一段青澀初戀啊？”
“他怎么會喜歡我這么普通的女孩？”孟萌羞紅了臉，低著頭說到。
說完后，忍不住偷偷抬頭望向門口的人。
“報告老師，我叫段天澤，是新到的轉(zhuǎn)學生?！?p> 梁堅不由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學生，段天澤在他們老師群里是“鼎鼎有名”的，畢竟作為重點高中的尖子生，每次市里統(tǒng)考的第一名，又品學兼優(yōu)，長相出眾，試問哪個老師不喜歡？
在他辦理轉(zhuǎn)學證時，就連他們一中的教師群里都炸開了鍋。
“進來吧，你先坐在后排的空位上，等孫老師回來了，她再給你調(diào)換位置?！?p> “是?！?p> 等他坐好，梁堅再一次將話題拉回課本。
段天澤仿佛絲毫不知道自己的出現(xiàn)有多轟動，除了回答一下各科老師有意無意的提問，其余時候，都是低調(diào)的坐在自己位置上認認真真的聽講，做筆記。
這一早上，秦姒玥坐的不安穩(wěn)，段天澤卻穩(wěn)如泰山。
秦姒玥有些挫敗，為什么痛苦的只有她一個人，為什么他沒有曾經(jīng)的記憶。
他，還算她記憶里的那個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