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灑照大地。
獨屬于秋風的涼意透過衣衫拂過皮膚,又雜著些日光的溫暖,直叫矮墻上懶洋洋趴著的肥貓兒打著哈欠展了展身子。
重毓起了個早,本想再度確認一番營生,不料在這大棧子里卻連一個伙計也沒撈著,更別說客人了。
待她東跑西逛終于摸到唐佛如的臥房時,唐佛如正縮在被窩里頭熟睡。
這小丫頭枕著鳥窩般的亂發(fā),嘴巴上還掛著口水絲,不耐煩的卷著被子翻了個身,口齒不清的嚷了些“早起的蟲兒被鳥吃,你且再去睡會兒”之類的話。
一時無事可做,重毓便在柴房尋來了掃帚和簸箕,將偌大的酒樓里里外外細細打掃了一番。待她又擦洗完昨晚被唐佛如一一點名過的傳世珍寶時,已日當正午了。
重毓坐在四方的庭院里,周圍靜得除了鳥聲便別無其他,又覺無聊起來。
只聽得樓上木門吱呀一響,“金井梧桐秋葉黃——”
重毓抬頭看去,見了那人后神色一動,隨即對他扯出來一個燦爛的笑臉,手卻不動聲色地摸住了掛在腰上的長劍。
樓閣上那蓬頭亂發(fā)的少年穿著一件打著幾處補丁的破布衣衫,若不是臉生的白凈清秀,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丐幫里來的叫花子。這人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看著重毓,滿臉迷糊的揉了揉眼睛。
似乎是沒認出來一般,少年兩眼彎彎的看著重毓笑,熱切的同她打著招呼:“這位小哥兒好生漂亮!小的剛醒,來不及梳洗,就不濁了您的眼睛了……”他一邊說著,一邊緊步往房內退。
“顏!儒!胥!”
重毓扔下掃帚,一聲河東獅吼,嚇得樹上的黃鸝鳥撲哧著翅膀飛得無影無蹤。
接著便是少年郎的慘叫和不絕于耳的追打聲。
顏儒胥跟著重毓在戰(zhàn)場上待了數(shù)年,書讀了不少,武功卻是一點也沒長進,反倒是把用來臨時偷溜的輕功學了個爐火純青。重毓雖有心揍他,奈何顏儒胥跑的太快,他又熟悉這涼風棧的布局,倒也沒傷著他多少。
奈他顏儒胥溜的再快,平日里不是躺著便是坐著,耐力畢竟不敵重毓,不過一炷香的光景便被抓了下來,重毓不過是剛揪住他的袖口,還未使勁,顏儒胥便唱戲般立即伏首于地,淚涕交加得哭訴自己不容易。
重毓一只腳踩在他身上,冷哼一聲,“枉你讀了幾擔子書,吃只鴨把自己下下輩子都賣了進去,還連著我一塊賣?!?p> “話不是這個理啊,大姐?!鳖伻羼闼餍耘吭诘厣?,頭頭是道的解釋起來:“咱們欠她一萬兩,月俸一兩,一年十二兩,我一個人得還上八百多年……這樣算算,人多力量大嘛?!闭f罷,他還朝重毓眨巴著眼睛,以示此話絕對發(fā)自肺腑。
“呵,照你這意思,怎不從肆水軍里調八百來號將士給你還債?”重毓嘴角一扯,不想再與他做口舌之爭,放了他去。
顏儒胥尷尬的笑著撓了撓腦袋,從地上爬起來,小聲絮叨著:“反正咱倆也無處可去了,在這待著也是待著。”
氣氛突然冷了下來,顏儒胥心覺自己約莫說錯了話,不由小心翼翼的抬頭打量著重毓。她似乎沒有生氣,只是垂著眸子,神色淡漠的盯著腰上的劍。良久,才聽得她說了一句:“也罷?!?p> 當年四皇子重廷伙同八皇子重颯,意圖兵變東窗事發(fā),重毓誤打誤撞跟著他們這二位兄長一路逃亡,東躲西藏,隨行的死士們死的死,傷的傷,從最初的兩百余人到最后只剩下八人,眼看便快趕到重廷的封地櫳和城,最終卻在一個閉塞的小山村里被奉重啟趙之命緊追而來的八重天給抓了回去。
重毓至今還記得在他們被押回王都之后,眾人在暗無天日的水牢里泡了數(shù)日才有人前去提審,那時候甚至已經(jīng)有人凍死在了水里,尸體腫脹得像個巨型人皮燈籠。
重廷臨走前不無遺憾地對她說,她若是當初不跟著那太監(jiān)回王都,這輩子在武館里做個罵罵咧咧的男人婆,大了便嫁個本分心好的老實漢子,生兒育女,相夫教子,這輩子也算有個好結果。
人到要死的時候,總會后悔些什么。重廷為她惋惜,重毓卻深知她這盤爛棋,能走到舉兵謀反這一步已是大幸。
水牢里的人一個接一個的走。
凌遲的凌遲,車裂的車裂。
重毓命“大”,只被剝奪帝姓,發(fā)配邊疆,輾轉十余年,又重新回到了故鄉(xiāng)肆水。這一結局,算是她自個兒選的。
見她低落起來,顏儒胥眼睛一轉,故作玄虛地大聲嘆道:“嘖,真是今非昔比!”
重毓知道他又要胡說八道了,忍笑道:“怎么了?”
“唉,想當初小爺我可是名震四方的云河大大大將軍身邊的紅人,如今卻落魄到下界來做打手還債。”
重毓白眼一翻,揉了揉顏儒胥的一頭亂發(fā)。
顏儒胥“嘻嘻”一笑,坐在地上伸了個懶腰,隨后仰著頭看著外邊蔚藍的天空,不再說話。
重毓見他難得安靜下來,正想著太陽怎么打西邊出來了,這才發(fā)現(xiàn)顏儒胥瞧著不大對勁,一拍大腿,驚道:“顏儒胥,你的衣裳呢?”
“別提了,那小丫頭片子連鞋都給我拿去當鋪當了?!鳖伻羼阏f著,頗為嫌棄地嗅了嗅自己這身又臟又臭的粗布衣裳。
“……算你厲害?!?p> 青葵城以妖族群居為主。
妖道修習的術法雖然實質性的傷害并不高,折磨起人的法子卻千奇百態(tài)。又因著這處邪氣最盛,若是道行不夠高深,根基不穩(wěn),在這處待久了便容易毀修行,故而少有他類出沒。
奇花異草在此處生的最多,種類也最齊全,上界的藥士常常至此采藥,不過也只是在應季時來采上寥寥幾天,過了時候還沒采夠也決不多耽擱,就是怕道行太低邪氣沾染上身,走火入魔了。
涼風棧坐落于青葵中心地帶,四周人聲鼎沸華燈璀璨,四處都是美輪美奐的亭臺樓閣,尋常人家的青磚瓦房在此處很是少見。
在這棧子里待了幾天后,重毓發(fā)現(xiàn)這家酒棧連個廚子也沒有,算上唐佛如也才三個伙計。
不僅如此,涼風棧明明地處青葵城正中心,正是個繁華地段,生意卻少得離譜,有時一日進銀十文錢都不到。重毓暗自尋思,這酒棧之所以能開到現(xiàn)在還沒倒閉,還得多虧掌柜唐佛如家大業(yè)大,說來興許人家壓根便沒指望靠這行當謀生。
來客雖少,唐佛如還算是個頗有良心的小老板,特意叮囑重毓每日要用的食材需新鮮采購,打烊時剩下的便給街角的小乞丐們送去。
青葵城的小叫花子們很是討人喜歡,見了重毓一口一口姐姐,叫得人心花怒放,其中一個外號“冰糖”的小孩兒,六七歲的年紀,長得水靈,脾性也尤其乖巧。
據(jù)唐佛如說,冰糖的身世頗為可憐,父母早亡后不久,老屋便叫他的幾個缺德親戚拆了去做了柴火。丐幫幫主心地善良,可憐他晚上只能睡豬圈,便叫小弟們晚上給他留個位置,讓冰糖和他們擠著一起睡露天大通鋪。
城東的孫老頭,和冰糖逝世多年的爺爺曾有些交道。他有片山楂林,每每入秋,一眼望去滿林子樹都掛著紅彤彤的山楂。
老人家年紀大了一個人賣不動,便常常低價賣些給冰糖,又教了他冰糖葫蘆的手藝。于是,叫他以此謀生。冰糖雖然不曾念過書,學起手藝來卻又快又好,做出來的冰糖葫蘆又脆又甜,時間久了,城里的人便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冰糖”。
大街上人來人往,吆喝聲不絕于耳。
“好吃好看的冰糖葫蘆,兩文一串!”
“來看來買嘞,吃過還想吃的冰糖葫蘆!”
冰糖正扛著個比他人還高上不少的草木架子四處叫賣。今天生意不大好,賣了一早上也只賣出去一串,架子上仍滿滿當當?shù)牟逯呛J,扛得他背疼肩酸,兩邊肩膀上火辣辣得疼。
實在疼得受不住,冰糖忙放下草木架子倚墻休息片刻,一邊齜牙咧嘴地吐著嘶嘶的冷氣。他遠遠的瞧見剛從市集采辦完食材的重毓,一時高興得忘了痛,忙朝重毓連連招手,恨不得蹦到屋頂上去給她打招呼。
重毓今日仍是身男子打扮。她在行軍作戰(zhàn)時穿慣了行事自由、衣制簡單的士服,再穿回女子繁亂復雜的綺羅珠履,不禁覺得頗為束縛,如今又身在青葵,料朝廷里那些個老頑固怎么著也管不到這處來,男裝方便簡單,正合重毓心意。
冰糖此前從未在青葵城里見過穿著男子衣服也能這般好看的姐姐,心里又奇怪這姐姐言語神態(tài)并不算溫柔,卻偏生好看得很,用儒胥哥哥的話怎么說來著?
英姿颯爽,對,英姿颯爽。
重毓笑著朝冰糖揮了揮手,向他走了過去,“隨我去涼風棧坐會兒嗎?”
“好!”冰糖笑瞇瞇得應著,兩只小鹿般的眼睛彎成了兩道月牙,“好久沒見到佛如姐姐了,她最近可好?還有儒胥哥哥,他上次同我講的宰相大人的故事還沒說完呢?!?p> “那故事我也知道,你怎么不聽我說?”重毓替冰糖扛過草木架子,一邊佯裝生氣,“怒”問他。
冰糖吐了吐舌頭,撓撓他光禿禿的腦袋,委屈的說:“我總找不著姐姐你,儒胥哥哥卻不同,他就坐在一個地方,不是在瞧書便是在打瞌睡,可好找了?!?p> 重毓噗嗤一笑,又被逗樂了。
兩人一路歡笑得到了涼風棧,店門口卻莫名其妙圍了一大群人,嘰嘰喳喳得議論個不停,不時還探頭往里頭看著什么。
重毓神色一變,蹙眉擠過人群進了酒棧。冰糖還沒來得及攔住她,重毓便消失在了人群里,他踟躕片刻,神情緊張的跟了進去。
一進涼風棧,重毓迎面便瞧見幾個兇神惡煞的七尺大漢,不禁啞然失笑;又見他們手里拿的拿刀扛的扛斧頭,一個個怒目圓瞪怒發(fā)沖冠,大有幾分話本中少林寺里十八羅漢的氣勢。
但見其中一個羅漢伸出大拇指從鼻孔里摳出一團鼻屎來彈射了出去,滿不在乎地看了眼重毓,問:“小白臉兒,你是這里的伙計?”
重毓氣定神閑地負手上前,道:
“諸位喝酒還是打尖兒?”
半卷流蘇
求推薦求打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