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碌了整日,張氏在丫鬟的伺候下沐了浴便扭著桶大的腰身進了臥寢。
一進門,她便瞧見了坐在她榻上局促不安的男人。張氏淡淡地瞥了那男人一眼,隨即坐在梳妝臺前梳起了頭發(fā)。
“說吧,什么事兒???瞧你愁眉苦臉那個蠢樣?!?p> 男人輕微一顫,神色有些不爽,但又不敢發(fā)作。他拍了一下床鋪,站起來張了張嘴,剛涌起的底氣被那張氏一個眼神就給嚇得無影無蹤了,待出口時早已成了蚊子般的嚶嚀:“我有點事兒想跟你談。”
張氏哂笑出聲,鏡子里那張肥胖而皺紋橫生的臉在燭火的映襯下愈發(fā)可怖起來。
她抬手輕拂了拂衣裳上看不見的塵埃,“你若是想納小妾,毋須明天,今晚老娘便叫你去黃門司里報道?!?p>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么?”男人低喝出聲,隨即語氣又軟了下來,“我要跟你談的,是你撿進來的那個小姑娘?!?p> 張氏神情古怪的扭頭瞧了眼男人,“那小浪蹄子怎么了?”
“……圓玉,人家也沒招惹你,你也這般年紀(jì)了,何苦為難她一孩子?你的所作所為,連來咱們家武館的客人都看不下去了,特地來找我說?!?p> “我的所作所為?老娘做什么啦?!”張氏變了臉色,怒拍而起。
男人怔怔的看著她,頗為無奈的撓了撓脖子,不禁嘆了聲氣。“我曉得你脾氣不好,但人家小姑娘畢竟是個外人,你逼急了她是會記仇的。”他負(fù)手來回走了幾步,又道:“她給我們干活,你不給工錢也罷,還拿鐵鏈子拴著人家,這,怎么也說不過去吧?”
“我不拿鏈子拴著她,她不得跑了?老娘好吃好喝給她供著,供了那玩意兒兩年,讓她刷個茅廁、陪客人過過招兒,也叫干活?”張氏冷哼一聲,“我看你,是看上那浪蹄子了吧?!?p> “你說的這叫什么話?她都沒有我們家子忠年紀(jì)大,我就那般畜生不如了?”
張氏腦袋一扭,不再理會男人的言語,站起來便去熄了燭火。
“再說,那女娃手里的劍也挺邪門的。我藏了幾次,第二天又跑到了那女娃房里,這也不是個事兒啊。”
“鐵定是那浪蹄子偷的,你這驢腦袋能曉得什么?這也邪門那也邪門,老娘看你祖墳冒青煙才叫邪了門。你今宿睡不睡?不睡滾出去?!睆埵涎粤T,被子一翻,便爬進去打起了呼嚕。
男人囁嚅了幾句,見張氏似乎睡熟了,輕嘆了一口氣,便退出了房門。剛一出去,張氏便扔了只鞋過來,砸在門上發(fā)出一聲悶響,而后聞得她在里頭罵罵咧咧的叫道:“成天到晚只曉得唉聲嘆氣,你死了老母哦。”
他緊了緊拳頭,隨即又松開了,只得忿忿而去。
夜半時分,張氏隱約覺得有些胸悶氣短,來來回回醒了三四次,總覺得心里有些不安生。房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著,男人睡前和她說的那番話仿佛又在她耳邊念叨了起來。
“小賤人,明兒個就把你賣妓.院里去。還敢記仇,哼!”
她一腳踢開被子,仿佛舒服了一些。
清涼的夜風(fēng)不知從哪里吹了過來。
這風(fēng)吹得極為舒服,張氏昏昏沉沉的,好不容易要入睡了,一聲凄厲的慘叫便將她整個肥大的身軀驚地跳了起來,她神色一變,外裳都不及披便甩了門拔腿而出。
子忠死了。
衣冠不整的死在了阿毓的房里。
平日里任打任罵的小浪蹄子,竟真的發(fā)起狠來,拿劍捅死了她兒子。
男人狠扇了張氏一耳光,連夜報了官。
衙門來人帶走阿毓時,張氏已半瘋了。這滿身膘肉的肥婆娘使了狠勁揪著阿毓的頭發(fā),質(zhì)問她為什么要那般心狠,殺了她含辛茹苦養(yǎng)了十余年的兒子。
阿毓頭皮都叫瘋婦扯了起來,她面如死灰,也不掙扎。
張氏哭嚎了起來,兩腿一屈便跪在了地上,猛抱住了衙役的腿,“大人,大人??!我辛辛苦苦花銀子供著她,這賤人反倒殺害了我兒,不斬了此女的腦袋,往后我們孤孤單單的夫妻二人可怎么活啊,大人!”
衙役嫌惡的一腳踹開她,“殺人償命,你放心吧。”
阿毓被押在地上跪著。
兩年前,許是夏天的時候罷,長月將她帶到了聚英館的門前。
被張氏抓進去之后,她已許久沒有出來過。
手腕粗的鏈子栓著,逃不出來。
一個衙役告訴她,衙門不會那么不通情理,當(dāng)真一命償一命。
結(jié)果亦是意料之中的,她在陰暗潮濕的牢房里苦等了數(shù)月,等來了一個“午時待斬”。
“唉,姑娘,我們也沒辦法?!毖核バ虉龅难靡矍穆曊f,“本來咱們大人想關(guān)你個幾月便放了你,可那張氏不樂意,幾箱幾箱的銀子往上頭口袋里扔,這換了誰都架不住啊?!?p> “再說了,人家和王都里一個大人是熟識,我們就更惹不起了。”
“要我說,你當(dāng)初就不該圖個口快,還去威脅人家,這不嫌命長嘛?!?p> 阿毓抬起頭看了看天空。
秋意蕭瑟,泛著透骨的冷意。
阿毓跪在臺上,身邊站著一個正與衙役寒暄著的男人,手里的大刀反射著刺眼的銀光,看起來極為鋒利。不遠處的高臺上坐著幾個穿著官服的人,阿毓看著他們,他們亦看著她,不時彼此附耳悄聲說著話。
臺下,擠滿了來看砍頭的看客。
賣紅薯的,修鞋的,吆喝算命的,來來往往絡(luò)繹不絕。
一如那年在柳刀橋下的光景。
張氏特地搬了把竹椅,手里還抓了把瓜子,坐在下邊不時喊上幾句風(fēng)涼話。阿毓回頭看了她一眼,這婦人一年間瘦了不少,臉色已近蠟黃了。
“你這賤人,還敢看我!”張氏尖叫起來,將手中的瓜子盡數(shù)扔出,落在了阿毓的身上。
驚堂木猛地一響,“肅靜!”
四下鴉雀無聲。
阿毓閉上了眼睛。
她想起了建在肆水深山里的那間簡陋的屋子。
想起了那二十七支箭,想起了淡漠的母親和討人厭的弟弟,想起了那個戴著青獸面具的男子。想起了天下居的粥,想起了頑皮貪吃的小秀才。
往事歷歷在目。
“既然無家可歸了,那便報國去吧!”
她甚至早已忘了同她說這話的人的模樣。只是這句話,一如在那個大雪紛飛的午后小心翼翼捧著的銀元寶,在這些年的流浪生涯里時時回映在她的腦海里。
還有那封叫她留在聚英館的書信。
一個此生未曾真正謀過面的人寄來的信成了她這兩年來所有的希冀,如今卻要命歸黃泉了。
阿毓很難說自己不悔。
沒人告訴她原來想報國這么難。
如果說那個人早同她說清楚:
你想追隨唐將軍,想報國啊,難得很哩!你得先從山溝溝里趕去千里之外的秦環(huán)城,進了城門還不算,王都豈是你想進便能進的?你還得先做上一陣子乞丐!討了一陣子米后,再被人剝光衣裳在大庭廣眾之下用鞭子抽個爛,而后還得被送進武館當(dāng)人肉沙包,每天被打得鼻青臉腫還只能與雞鴨同食......
如果她早知道這些,阿毓難以保證自己還會接下那柄劍,信誓旦旦地說出那些漂亮話。
可一想到唐寒棲當(dāng)年在肆水的光輝歲月,她便又會覺得熱血沸騰,復(fù)而覺得這一切并不是白白受苦,她至少離目標(biāo)越來越近了,她現(xiàn)在就在秦環(huán)城!
近了,可用來砍她腦袋的大刀也已被噴吐了濁酒。
阿毓輕嘆一聲,心道是死期近了。
高座上傳來一聲輕咳。
她心尖一顫,身子止不住得發(fā)起抖來,認(rèn)命地低下了頭。
只聽得忽然一聲命令,“案子有變,把人帶下去!”
耳后傳來張氏幾近癲狂的叫喊聲,阿毓被人押著站了起來。
此刻她只覺全身已凝凍著的鮮血忽而開始流動了,眼眶里止不住的掉出淚珠子,四肢都驚駭?shù)檬共簧蟿艁?,幾乎是被人拖著在走?p> 內(nèi)心五味雜陳,這淚說不大清楚是為著死里逃生的歡愉,還是為著她此刻心下暗生的幻想。
偌大的集市瞬間嘈雜了起來,阿毓什么也聽不清,只是下意識側(cè)首朝高座望去——
不知什么時候來了個生得極為妖冶的白發(fā)錦衣男子,手里握著柄拂塵,面上帶著股意味不明的笑,居高臨下地朝她看著。
半卷流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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