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我沒有照顧好你父汗,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有何顏面獨留于世?!”
哈沁夫人發(fā)泄著心中的郁氣,一個勁兒怪罪自己的疏失。
“額吉,父親病重豈是您的過錯,切勿過分悲痛自責(zé),傷了身體。”
海力布扶著母親的肩膀,阻止她鉆牛角尖胡思亂想,同時也設(shè)法安慰道。
“莫日根法師本領(lǐng)通天,言而有信,必會在約定的時間里回來,救活父汗的?!?p> 此時在海力布的心里,薩滿祭司莫日根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伊勒德在他還小的時候,就總是為海力布講述草原上各種各樣的奇聞異事。其中許多故事都是關(guān)于薩滿法師們的神通廣大,而奇源大祭司莫日根上知天文、下曉地理,滿腹經(jīng)綸的模樣,留給年幼的二王子極為深刻的印象。
從那以后,海力布就認定這個睿智的老者永遠都不會讓人失望。
“倘若你父汗他熬不到法師歸來呢?”
哈沁夫人被悲觀的情緒籠罩,忍不住往不好的方面假設(shè)道。
“不會的,額吉別忘了,他可是烏珠穆沁戰(zhàn)無不勝的大汗伊勒德。”
海力布的口吻堅毅果斷,他必須幫助母親重新燃起希望,也相信父親不會輕易撒手人寰,拋棄家庭、拋棄奇源部落、拋棄整個草原。
看到兒子從先前的驚慌失措里恢復(fù)過來,現(xiàn)在反倒堅決鎮(zhèn)定地鼓勵著自己。哈沁夫人也慢慢不再被恐懼和悲傷包圍,拾起了對夫君戰(zhàn)勝病魔的信念。
“嗯,你父汗一定能做到?!?p> 她努力用上揚的嘴角回應(yīng)著兒子,不再掩面哭泣。海力布替母親拭去眼角的淚痕,知道她又成為了能頂半邊天的奇源王后,稍微寬下了心。
天空中的陰霾久久不能散去,溫暖的陽光就這樣一整個白天,都被阻擋在人們的視線之外。夜晚如期而至,部落的生活照舊如常。
蒙克按時取回了冰川雪水,確保伊勒德在病發(fā)時能得到藥物控制,但薩滿祭司和他承諾能夠力挽狂瀾的那株神草,卻始終沒能現(xiàn)身奇源。
由于海力布明天一早又要出門,哈沁說什么都不再讓他陪伴自己照看伊勒德,執(zhí)意要求兒子天黑以后就抓緊時間休息。拗不過母親的二王子只得乖乖聽從安排,不舍的離開父親的寢房,回到自己的屋中躺下。
長夜漫漫,門外刮過的風(fēng)聲好似少女哀傷的哭訴,叫人根本無法靜心入睡,海力布如是,哈沁夫人更如是。
奇源王后此刻好像已經(jīng)突破了生理的極限,不再覺得身心有疲倦之感。她清楚隨著夜幕的降臨,眼看著又一天即將過去??v然樂觀的情緒會給她們這些為大汗憂慮的親人支撐下去的動力,但平心而論,留給伊勒德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和海力布一樣,哈沁也不斷地告誡自己,莫日根法師會信守諾言,及時趕回來。不過除了薩滿祭司的靈藥,奇源王后還有屬于自己心底最深處的精神寄托。
她在寢房供奉神明的神龕上點燃了一支長生燭,那圓潤細膩的蠟燭通體晶瑩雪白,燭心燃起的火光也清澈透亮,散發(fā)著寧靜的光芒。
這是哈沁夫人的母親為丈夫蘇和祈福長壽的方法。只要燭火不滅,天上的神明就會聽見禱告,實現(xiàn)祈福者的心愿。母親經(jīng)常教導(dǎo)少女時的哈沁,要篤信偉大的長生天會對眾生施予慈悲和寬容,幸福和安康才會真的降臨他們的家庭。
那時的哈沁還不以為意,對這小小的火燭能左右一個家庭的命運感到可笑。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母親溫柔虔誠的話語簡直就像汪洋中為航船指引方向的明燈一般耀眼。
奇源王后畢恭畢敬地跪在神龕的長生燭下,雙手合十,閉著眼睛低頭默念著祈求平安的經(jīng)文。她暗暗起誓,自己會這樣供奉長生天一直到夫君蘇醒的那一刻為止。昏暗的光線中,哈沁夫人的背影并不寬厚,卻穩(wěn)如磐石。
在無數(shù)人都為大汗憂心如焚期間,臥榻上的伊勒德腦中其實并非一片空白。每一次惡疾發(fā)作之后,他都會做上許多千奇八怪的夢。
有些是他從前經(jīng)歷過的真實片段,有些又像虛無縹緲的空靈臆想。這輪番上演的夢境,倒不是一味的驚悚可怖。讓昏迷中的伊勒德在幻想里也嘗盡了酸甜苦辣。
此時此刻,大汗聽不見近在咫尺的妻子為自己默念的禱告,卻真真切切感覺到身體又開始變得輕盈,飄向了一個未知的地方。
在看似永無休止的漂泊后,伊勒德的雙腳終于踏上了堅實的土地。周圍彌漫著白茫茫的霧氣,能見度極低,竟分不清當(dāng)下的時間是在白晝還是黑夜。
失去了方向感的大汗只能探出雙手,慢慢向前摸索。如同一個失明的盲人在黑暗中亦步亦趨、步履維艱。
視力的減弱好像使得伊勒德剩余的其他體感變得敏銳起來,他的鼻腔里似乎聞到了一股水岸邊濕潤的氣息。在辨別出傳來的方位后,朝著那里探尋可能存在的水源。
身邊的濃霧像是有要消散的趨勢,視野也漸漸拉長了一些。遠處的一個小小的光亮吸引了大汗的注意。那里也許有人能告訴自己到底身處何地,因為急切地想知道答案,伊勒德不再謹小慎微,步伐開始加快了起來。
忽然,奔跑中的伊勒德一個急剎,踉蹌著往前失去了平衡,他揮舞著手臂,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身體沒讓自己撲倒。
原來霧氣退散后,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一望無際的水面,看不出深淺幾何。不善游泳的大汗險些墜落其中,幸虧他眼疾手快,避免讓自己身陷險境。
剛才聞到的陰冷濕氣就是從這河中而來,奇怪的是,這條河看著寬闊,但水面上沒有一絲漣漪,猶如鏡面般光滑平整,不像是任何一條伊勒德曾經(jīng)游歷過的河流。
遠處的光亮就從河中心發(fā)出,越變越清晰,好像在主動朝大汗靠近。即將靠岸的時候,伊勒德認出那是一盞用木竿懸掛在一葉扁舟上的明燈。燈光下有個身披蓑衣的船夫,撐著長槁,正微笑著沖他點頭示意。
“伊勒德大汗,請上船吧?!?p> 待小船駁到岸邊,那船夫竟不等伊勒德先開口,兀自唐突地邀請他登船。
大汗確信從來沒有見過這個船夫,可他的相貌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似曾相識。為什么在這陌生地界會有人知曉自己的身份,還特意前來迎接,伊勒德不得而知。
可那和善的臉龐不像是心有歹念之徒的面相,并不令人厭惡。反正也沒有明確的目的地,不如索性跟著船夫乘舟,說不定他就是來帶自己離開迷途的領(lǐng)路人。
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伊勒德也不搭話,只是從容地跨步,登上了狹長的木船。
船夫見大汗面對自己坐穩(wěn),仍是笑而不語,他撐起長槁調(diào)轉(zhuǎn)船頭,把船往河水的深處開去。
趁著行船的功夫,伊勒德向四處張望。這才看清頭頂?shù)奶炜粘尸F(xiàn)著一種鬼魅的紫紅色,乍眼下像是傍晚的彩霞,卻沒有一片被映得火紅的云朵相伴。
按說這樣的時辰,落日夕陽或者初升新月,總有一個會掛于其中。但偌大的天際線間,這清朗異色的天空上,竟找不到絲毫日月星辰的蹤跡。
這絕不是凡間應(yīng)有的光景,滿腹疑問的伊勒德忍不住好奇地向船夫開口問道。
“船家,此地是何處?”
“大汗不知道嗎,這里就是布尼河阿?!?p> 聽到船夫的回答后,伊勒德吃了一驚。
布尼河,不正是薩滿教中所記載的,那條通往冥府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