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晴光滟瀲,二月的初春,東風雖還冷冽,空氣中已滲透進絲絲的暖意,晉候這兩日身體也已大好,早上看了會世子送來的奏章,覺得有些乏了,便讓東關(guān)五和梁五陪著,慢慢踱到章含宮來。門人稟告說兩位娘娘一早徒步到珍禽苑去了,晉候頗感詫異,心中生出一絲疑竇,便也往珍禽苑來。
珍禽苑地處宮苑西北,偏隅一角,內(nèi)養(yǎng)各國進貢來的珍稀鳥獸,因晉候更喜歡在野外策馬馳騁,拉弓射箭,享受親手射殺獵物的感覺,所以也不常來此,又病了這么多日子,算來有年余不曾踏足珍禽苑了。
晉候一路走來,覺得甚是安靜,道旁蕪草浸道,林木蕭索,堆了滿地的落葉也無人打掃,偶爾經(jīng)過樹林,驚起成群的鴉雀,聒叫著一齊向天空飛去。
東關(guān)五道:“此處離珍禽苑還有不少腳程,主公身體才好,不宜太過勞累,不如讓轎輦抬著去?!?p> “寡人總是轎輦來轎輦?cè)サ?,錯過無數(shù)的大好風光,今日寡人想看看兩位愛姬何以興致如此之高,一早就趕去珍禽苑,咱們不用驚動任何人,慢慢走著就好?!?p> 三人走了大半個時辰,到了珍禽苑門口,見內(nèi)豎息正在獸園門口值守,晉候問:“你家娘娘呢?”
內(nèi)豎息忙上前道:“姞娘娘正在園子里給鳥獸喂食,怕驚到它們,吩咐奴才不要進去。請主公稍候,奴才這就去向娘娘通報?!?p> “不用了,寡人自己進去瞧瞧?!?p> 晉候讓東關(guān)五和梁五也在外面候著,踩著地上疏離的小草,往園中走去,遠遠就看到驪姞站在飲水池邊,形態(tài)裊娜,左臂環(huán)抱著一個陶罐,右臂半舉,向前攤開手掌,一只毛色艷麗的鸚鵡蹲在驪姞肩膀上,伸長了脖頸正在啄食手掌上的食物。地上幾只孔雀和錦雞,拖著五彩的曳尾,圍在驪姞身旁爭相搶食。
晉候突然動了頑皮之心,放輕了腳步走上前,想出奇不意嚇驪姞一跳,不想那只鸚鵡已感知了來人,突然轉(zhuǎn)過身來,作聲道:“之子不歸,之子不歸……”
晉候一愣,驪姞已轉(zhuǎn)過頭來,笑道:“主公怎么悄悄兒進來了,可仔細著點,妾身好不容易將它們都聚攏來,主公別把它們又嚇跑了?!?p> 果然不等晉候靠近,那些鳥禽已四散奔逃開去,沒入了林中。
晉候見驪姞今日打扮與往日不同,頭戴鑲著珍珠的黑絲絨抹額,耳際的鬢發(fā)挑起幾束,用彩色長絳扎了,垂散于身后,一身水桃紅、鑲著金絲緣邊的窄袖袍子,外面襯著件對襟小坎肩,腋袖處飾著白色長絨狐毛,腳蹬狼皮筒靴,一身戎人的裝束,較平日的漢服更顯俏皮颯爽。
晉候道:“這就奇了,怎么這些鳥獸與你如此親密,見了寡人卻如同見了虎狼一般?”
驪姞道:“主公乃人中龍鳳,本就不同于常人,大凡天命英主,頭上三尺有神將護著,當然其勢如虎,連鳥獸都避其鋒芒了?!?p> 晉候哈哈笑道:“不想姞兒也能說會道起來,可是跟嬙兒學的?”
驪姞嗔道,“主公只知道姐姐有萬般好,難道不知道我本也是個極伶俐的人么?”
“是極,是極,你們姐妹倆寡人向來是一般地寵愛,何時分過高低出來?”
驪姞將懷中的陶罐遞給晉候,讓他學著自己的樣子給鳥獸喂食。晉候抓起一把谷糠,遠遠地灑在水池邊,幾只孔雀大著膽子走過來,試探著啄食,見兩人似無惡意,才大膽地吃起來。
晉候和驪姞站在邊上,看那孔雀飽食過后,悠閑地踱步至水邊,抖擻翅膀,引頸捉羽,好不愜意。
晉候道:“寡人素來愛打獵,狩獵多年,打下的大小猛獸不下數(shù)千只,卻從未親手投喂過一只鳥獸,今日與愛姬喂養(yǎng)孔雀,才發(fā)現(xiàn)這些畜牲活著也是有些趣味的。”
“豈止是有趣味,”驪姞指著不遠處幾只正啃食干草的糜鹿,“妾身不過照料了這些動物數(shù)日,它們便對我信任無間,從不避諱妾身,可見動物也是有性情的,你若對它們好,它們便百般信任于你,終生再無捐棄,哪里象人,真心相待卻換不來以心比心,一腔熱情反惹世俗厭棄?!?p> 晉候聽驪姞話中有話,不便作答,微微含笑而已。
驪姞打了聲唿哨,剛才那只鸚鵡從林間飛來,停在驪姞的肩膀上。
驪姞伸手逗弄一番,鸚鵡開口道:“之子不歸,之子不歸……”
晉候笑問:“這卻是何意?”
“主公不知,于它不過是無心之語,巧嘴學舌罷了,于妾身而言卻是無數(shù)個難熬的夜晚。當初姐姐被禁閉在章含宮時,妾身獨自住在這珍禽苑,晚間孤身一人時,無以為伴,只有它棲身在窗欞上,陪著妾身,夜夜聽妾身唱小曲打發(fā)時光。妾身唱得多了,便被它學了去?!?p> 驪姞輕輕唱道:“行彼濟水,其水湯湯;如咽如訴,行道且長;之子不歸,我心悲傷……”
驪姞唱的自然是自己獨居珍禽苑時,心中的一番孤寂無依之感,以及對晉候的思念之情,晉候豈能聽不出來。
晉候慨嘆道:“寡人知道你們吃了不少的苦,往后寡人會加倍善待你們的。”
晉候話鋒一轉(zhuǎn),又道:“你們姐妹倆向來形影不離,今日怎么獨留了你一個在這里,嬙兒呢?”
“我們雖是姐妹,但各有偏好。妾身從小愛與動物為伴,姐姐卻嫌它們太腌臢,喜歡往那熱鬧的去處,看人作歌舞之樂。聽妾身說要到珍禽苑來,姐姐便獨自留在后面的草堂了。咱們一起去看看,她這會子在干什么?”
驪姞攜了晉候的手,出了獸園,往后面的草堂來。這草堂不過是幾間簡陋的木屋,晉候走近了,見那屋子以松木為架,茅茨為頂,門外一口水井,幾口水缸,屋后種著幾棵翠柏。驪嬙正站在屋外,也是一般的戎人裝束,使喚著幾個宮人打掃庭院,修理房屋。
驪嬙老遠就看見晉候過來,笑道:“妾身正想著把這里修葺完了,就喊人來請主公,誰想主公已經(jīng)不請自來,敢情主公是未卜先知么?”
“寡人去章含宮尋你們,門人說你們到珍禽苑來了,兩位愛姬今日怎么有如此雅興啊?”
“主公先進來看看再說?!苯忝脗儼褧x候迎進草堂,驪嬙道:“主公看,這屋子經(jīng)妾身一番打理后,可還住得?”
晉候見屋內(nèi)四壁蕭索,窗牖破敗,若不是驪嬙已讓人在地上鋪了草席和坐墊,幾無一處可安坐。
晉候皺眉道:“愛姬難道想住在這里?”
驪嬙溫言道:“主公,我們姐妹倆認真商榷,覺得還是搬到這里住更為妥當。我倆是待罪之身,妾身身上還背負著殺人的罪名,當初耿姬奪去妾身的位份,命姞兒住在珍禽苑靜修,那是在六宮內(nèi)頒布了詔令,人人皆知的事情。耿姬是后宮之主,有權(quán)決定后妃的生殺予奪,我倆也不敢違抗,雖蒙主公的厚愛,重回章含宮,女椒一案卻始終懸而未決,叫我倆如何服眾,知道的說是我倆受了冤枉,不知道的還要私下埋怨主公縱容姬妾,有令不行,關(guān)乎主公的名聲,叫我姐妹倆如何在章含宮住得安心。此處雖簡陋些,但比姞兒住的那陣子已好上百倍。我倆一來得個清靜,二來也不叫主公落人口舌,還請主公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