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蓮子清如水
入夜，涼風(fēng)席席，是深秋特有的寒與寂，入耳的只有風(fēng)刮過樹葉和窗戶的沙沙聲。蟬鬧了一個夏天，在步入秋天的時候卻不見了蹤影，人也在不知不覺中習(xí)慣了這樣的寧靜。或許是在這樣寒冷的夜里，心才靜了下來，人周身的每個細(xì)胞都敏感起來，上天刻意造了這樣的季節(jié)，就是為了讓人能夠安安靜靜去想一點多余的事情。
心蓮雖小，也不知道那些陳年舊事，卻明白師父的心，只是不能懂得罷了。在她通人事的時候，她師父就告訴了她，她的身世。她知道了自己是一個被拋棄的孩子，她的家，就是這座蓮花庵，她的親人，只有她的師父。她私心里也期待著，有一天她的家人能夠找到她，把她接回去，讓她過同齡姑娘一樣的生活，去上學(xué)，去打扮自己，去為家人煮上一碗熱騰騰的白粥……但是她不能，她連這樣想的想法都不能，她也不敢問問師父是否有自己父母的下落。每次她這樣想的時候，心里總會生出些愧疚。自己走了，師父怎么辦呢？是師父一手養(yǎng)大的自己，如果沒有師父的收留，自己恐怕早就餓死在了那年的冬天。她時常會怨生養(yǎng)她的父親母親，卻又心里為他們辯解，許是他們有什么苦衷。那樣動蕩的年歲，自己尚且口食不飽，更何況還帶著一個孩子，不如讓她有更好的去處。她唯一能怨的就只有命運了，讓她投生錯了人家。
“心蓮，你知道我為什么給你取名心蓮嗎？”無心突然淡淡地冒出一句。
“因為……蓮子清如水嗎？”心蓮心里一直是這樣的答案，只是她也知道，這大概不是全部。
“不止是這樣，還因為在我剛看見你的時候，你的手上戴了一個玉鐲，上面雕了許多蓮花，精致極了。就像特地為你訂做的一樣，大小剛剛好合適?！睙o心慢慢解釋道，手下的活卻也沒停下?？煲攵?，她還要趕著在冬天前多做幾雙布鞋，給村里那幾個鰥夫們穿，沒了媳婦的照顧，他們過得也十分不遂意，她也想為村里人多做些好事。村里人為她幫了不少忙，她要找機會回報，這便是其中的一件了。
“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們會將這樣至寒的玉戴在你手環(huán)上，而不是銀鈴鐺。”無心又補充道。
“師父，那玉鐲現(xiàn)在在哪里？”心蓮脫口而出。
“被我收起來了?！?p> 心蓮很快反應(yīng)過來，想著師父為什么要將玉鐲子取下來，難不成是怕她親生父母將她認(rèn)出來帶回去?心里頓起了一絲不高興，滿滿地寫在了臉上。
“你不要誤會，我也是怕你把鐲子弄丟了，想著以后給你做個念想。你想啊，你父親母親把你丟在這里，若是想來找你，早就來把你帶走了。都這么多年了，沒有一點音信，在或是不在都未可知了?！睙o心解釋道。
“你別胡說，他們一定還在！他們還要來帶我走呢?！毙纳彽谝淮芜@樣無禮地對師父說話，但她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她心里唯一的盼頭就是她的親生父母了，她不允許任何人破壞她心里的期盼，包括對她恩重如山的師父。她的話一出口就把她多年來的心思全都暴露了出來，卻不曾想到，她師父聽到該是有多么難過，自己一手養(yǎng)大的姑娘一心卻只想著離開自己。
“我知道你不想留在這里，這也不是你可以選擇的，但我卻想讓你將來繼承我的衣缽?！睙o心聽到這話，卻無一絲反應(yīng)，只是抬眼看了她一下。煤油燈忽明忽暗，上下跳動，發(fā)出咔嚓燃燒的聲響，照的無心臉上的表情也不十分清楚。
“我不愿意，那只是你想的?！毙纳彽脑捓飵Я诵┛耷?，好像下一秒淚就要落下來了。說完就頭也不回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內(nèi)心的抑郁不平久久難以消去。這是她第一次對師父生氣，第一次明確地向師父表明她的想法，她知道固執(zhí)的師父絕對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態(tài)度，她的反抗也是徒勞罷了，她也只能在這寒冷的夜里，幻想一下未來的日子，這個誰也不能阻止的了。我已亭亭，無憂亦無懼。到了這個年紀(jì)的她卻有著過了這個年紀(jì)的成熟，或許是從小耳濡目染讀了很多的經(jīng)書的緣故。
無心也不攔她，由著她去了。她只覺得，心蓮還不懂事，她會慢慢明白的。其實這世上的一切貪嗔癡念都是幻夢一場，只有修行才不會受苦感傷，但她卻未曾想過心蓮原并不想這樣，這不是年紀(jì)的問題，她或許一輩子也不能明白修行的意義在哪里。
風(fēng)依舊刮得窗戶吱呀響，風(fēng)透過窗子的縫隙鉆進(jìn)來，吹在心蓮臉上，心蓮心里本就一團(tuán)糟，這下更是氣鼓鼓的，站起身來，拿過幾張廢報紙，疊成方塊，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塞住了那幾個漏風(fēng)的地方，一邊嘴里還說著:“風(fēng)連你也欺負(fù)我，我把你攔在外面，看你還進(jìn)不進(jìn)的來?！钡皖^陡然間看見床旁的桌子上有個青瓷碗，碗里有好幾個剝好的橘子。這是師父特地留給她吃的罷，她想著，心里有些軟和起來。
師父每次都把這些零食留給她，自己卻舍不得吃。有回她看見有個小姑娘手里拿了個石榴走一路剝一路地吃，她巴巴地在后面瞧著，也不說話。師父看在眼里，也不點破。第二天晚上的桌子上就多出了一個又大又紅的石榴。她想著想著，眼淚流了下來，這么多年，師父是真的對她好，沒虧待過她什么，就像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而她卻一直想著離開。她要是真走了，師父一個人在這空蕩蕩的庵里，該有多孤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