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心如止水
“什么叫二世而亡?”
李胡睜大眼睛問道。這位太弟生得相貌十分俊秀,不像大哥酷似母親,二哥甚肖其父,他集中了父母二人的優(yōu)點。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淡褐色的長圓臉上一雙烏溜溜的黑眼睛好像會說話,鼻子又高又直,嘴唇紅潤飽滿,長了一臉勒腮胡子但是為了顯得年輕總是刮得干干凈凈。他比大哥小十二歲,比當(dāng)今皇帝小九歲,因為年齡差距大,從小就被母親當(dāng)作寶貝疙瘩。述律平喜歡憨厚孝順的次子,但更寵溺天真活潑的小兒子,有時明知不應(yīng)該還是遷就他。述律平的眼睛里溢出滿滿的疼愛,撫了撫李胡的膝頭,微笑道:
“這都不知道?看著唐朝快要不行了,朱溫、李克用起兵爭奪中原。這幾十年下來,你們看看,朱溫建了梁,到了兒子手里就亡了;李克用倒有個好兒子,所以叫李亞子,繼承他爹,建立了沙陀人的新唐朝,但他一死,兒子連登基都沒來得及就被逼自殺了。李嗣源做了皇帝,殺光了李存勖的兒子,就怕人家奪回皇位??墒怯衷趺礃樱瑒倓偹懒瞬潘膫€月,兒子又被人推翻,我看命也保不住。還有蜀國皇帝王建,也是到了兒子一代就國破家亡,斷子絕孫。這不就是二世而亡。亡國還不算,子孫全都被殺光,太慘了,這個皇帝還不如不當(dāng)。只有契丹,你們父皇建立契丹比朱溫都早,現(xiàn)在還好好的?!?p> 李胡道:
“母后真是,怎么能拿父皇和那些混蛋比呢。契丹好就好在不但有父皇,還有母后啊。父皇是天皇帝,母后是地皇后,天高地廣,怎么能不萬年強(qiáng)盛呢。”
述律平笑得步搖冠上的珍珠好像被一陣風(fēng)吹過似的搖個不停,說道:
“就你會說。我讓皇上立李胡做太弟,你們知道是為什么?”
德光見母后看著自己,連忙答道:
“就是為了不要二世而亡?!?p> “對,都說主幼國疑,新皇帝年紀(jì)小難保沒有人惦記,弟弟比兒子年長、有威望,可以壓得住陣。這是母后的一番苦心,你們要記住。將來李胡坐了皇帝也要立述律做太子,述律再傳給李胡的兒子,這樣契丹的皇位才不會被外人奪走。你們記住了嗎?”
德光心里好一陣別扭,母后怎么能斷定述律長不大自己就會死呢?李胡這個混蛋將來會把皇位傳給述律嗎?可是他不敢對母后有不滿。自己的皇位又是怎么來的?他和李胡對看了一眼,各有各的心思,但都一本正經(jīng)地鄭重點頭。李胡道:
“母后放心,這樣的安排再英明不過了,我就奇怪,這么好的辦法中原那些笨蛋皇帝怎么就想不到呢。”
述律平一手端著茶盞,一手用盞蓋輕輕地?fù)芷〉谋叹G嫩葉,一會兒,將茶盞放下,嘆了口氣道:
“就是怪對不起圖欲的,本來應(yīng)該最先輪到他的。哎,這也是天命。你們記住,一定要好好待兀欲和他的弟妹,保他們富貴平安,讓兀欲世世代代擁有東丹王的王位。這是他應(yīng)得的,不過是個虛名罷了。我看兀欲是個好孩子,你們看他,乖得讓人心疼。”
李胡低下頭撇撇嘴嘟囔道:“不叫的狗咬人才狠呢?!?p> “你說什么?”
述律平問,李胡抬起頭大聲道:
“我是說,母后用不著擔(dān)心,母后在,誰敢不尊懿旨。”
“我都五十五了,快要去見你們的父皇了。將來母后不在了,你們也要做到才行。”
“母后能活兩百歲呢,看母后多年輕,剛才和皇后站在一起,誰敢說是婆媳,就像姐妹似的?!?p> 述律平剛端起茶盞啜了一口,差點笑噴出來,指著李胡道:
“看皇后不撕爛你這張嘴。扯遠(yuǎn)了,咱們是說這封信來著?;实郏詈f得對,圖欲從來不和咱們聯(lián)系,也不理唐國政事。唐國大亂他應(yīng)該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顧著自己的安全,怎么會忽然來了這么封信,會不會是假的?或許是李從厚想求契丹救他,假造出來的?”
“母后看到字跡了,不可能有假。朕也覺得納悶?zāi)亍2蝗绨阉托诺娜私衼韱枂?,?jù)說那是大哥身邊的親信?!?p> “怎么早不說,快叫他進(jìn)來。”
一盞茶沒有喝完,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就躬著身趨著小碎步走了進(jìn)來。只見他穿著一身青布長袍,干凈利落面目清秀,既像個做生意的小伙計,又像大戶人家的跑腿親隨,他朝帝國三位至尊鞠了一躬,便垂手而立。述律平問:
“你是什么人?你怎么會來給圖欲送信?”
“回太后娘娘,小的是東丹王的內(nèi)侍總管,名叫小栓子,國王賜名高栓柱。小的跟了東丹王八年了,從皇都到遼陽府,后來又到了唐國。是國王命我來的?!?p> 年輕人一開口就聽出是個閹人,然他的話說得不卑不亢清楚簡潔,顯然是個相當(dāng)機(jī)靈能干的人。太后接著又問:
“噢,小栓子,圖欲這些年過得怎么樣?”
盡管不斷有耶律倍的消息,但都是派去的使者和唐國官方的報告,雖有大致情形,卻都是些官面兒上的話,讓人覺得是隔靴搔癢,述律平嘴上不說心里還是挺掛念的。雖然她不怎么喜歡這個自以為是、驕傲固執(zhí)的兒子,可畢竟是親生的骨肉。每當(dāng)想起圖欲剛剛出生的時候,自己和丈夫是多么高興,他是多么可愛,想起丈夫?qū)μ蛹囊远嗝创蟮南M?,她就覺得心酸。當(dāng)初二國舅的一句話對她決定廢長立幼起了關(guān)鍵作用,室魯說:堯骨當(dāng)了皇帝,兄弟都能保全;若是換了圖欲繼位,弟弟們未必能夠茍全性命。選擇德光其實是想保全他們每一個人。現(xiàn)在事實證明德光的確是個仁厚之主,圖欲無論多么委屈,終究沒有丟了性命。
“回娘娘,這些年東丹王心如止水,無欲無求,過得很平靜?!?p> “小栓子,別說這些虛詞兒,我是他的親娘,四年多沒見他,你能不能說得詳細(xì)些。來人,給小栓子搬個兀子來,上茶?!?p> 小栓子看了一眼太后,雖然保養(yǎng)得好,又涂了胭脂,怎么也是五十好幾的人了,眼角、嘴角的皺紋都很明顯,頭發(fā)也都白了一半。他為主子不平而生的怨恨不覺消除了一大半,凝視著茶杯上的裊裊青煙,說道:
“回娘娘,東丹王從來不提過去的事,像個普通人一樣過日子。唐國的皇帝對他不錯,封了官,雖然不用管事,還是照樣發(fā)給俸祿,派親兵護(hù)衛(wèi)。國王身子硬朗,吃得好,睡得好,只是話更少了。對了,高娘娘前年生了個胖小子,太后聽說了嗎?”
述律平亦驚亦喜,脫口而出道:
“生了個小子,阿彌陀佛。我又多了個孫子,起名了嗎?”
“回娘娘,起了個漢名叫道隱。道路的道,隱退的隱?!?p> “怎么沒人跟我說過,道隱,道隱,……”
述律平念叨了幾遍,想著那么心高氣傲的兒子,現(xiàn)在給孩子起了這么個名字,可見心灰意冷,不禁有些傷感。
“高娘娘,就是那個渤海高美人嗎?”
“是的。多虧高娘娘,東丹王和她恩愛如初,總算有個知心知意的人陪在身邊。唐國皇帝怕國王寂寞曾經(jīng)送了歌女舞女到府上都被謝絕了,后來皇帝還把前朝莊宗的宮人夏娘娘嫁給國王,但她耐不住寂寞,呆了半年就請求出家去了。”
一直是太后在問,德光在聽,李胡則東張西望,并不感興趣,聽到這句話他忽然來了精神:
“莊宗就是李存勖吧,中原美女如云,皇帝的女人應(yīng)該美得不得了吧,大哥還真有福呢。怎么會寂寞,大哥不喜歡嗎?”
德光瞪了他一眼道:
“別扯這些沒用的了,小栓子,你說說這封信是怎么回事,東丹王為什么會寫這封信?他真的是想幫李從厚嗎?”
小栓子小心地抿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這些年的經(jīng)歷使他對這位皇帝心存好感,說道:
“謝皇上垂問。小的本來是不想交出這封信的,因為這信另有別情,必須當(dāng)面說清楚??墒鞘绦l(wèi)硬要把信拿走。小的正在想辦法,無論如何也要求見皇上一面呢。事情是這樣的,李從厚是三月二十八日夜里出宮逃跑的。當(dāng)時派出去的軍隊全都投降了叛軍,皇宮之內(nèi)人心大亂,沒有人想抵抗。原來主戰(zhàn)的大臣有的投井,有的被殺,李從厚走投無路不得不逃。離宮之前他不知怎得想起了東丹王,派人來請,我們當(dāng)時不知道情況壞到什么程度,是小的陪國王去的。李從厚撲通就跪在國王面前,把我們都嚇了一跳。他說:‘父皇以國士待東丹王,請東丹王以國士報之?,F(xiàn)在軍隊都叛變了,只有契丹能救朕。朕現(xiàn)在暫避魏州,請東丹王搬兵救朕?!f完大哭不起。國王只好答應(yīng)他寫這封信。當(dāng)著他的面寫好交給我。李從厚才抹著淚爬起來,要我跟他一起出玄武門,派了兩個親兵說是保護(hù),實際是押送我往北,他才往東去了。臨走前東丹王抽了個空子悄悄對我說,要向皇上說明這里的情況,該不該出兵,慎重定奪?!?p> 述律平道:
“你們看,我就說一定是李從厚的意思,信雖不是假的,但也差不多。小栓子,你是怎么來的?一路上情形怎么樣了?”
“太后,小的是走陸路從平州過來的,洛陽大亂的消息早都傳了出來,各地官府大部分都在觀望,有李從厚親兵,帶著他的手令,有的地方公開放行,有的偷偷放行,我們也盡量避開大道。到了平州進(jìn)入契丹地盤,一路都有人護(hù)送,我們是溯灤河到土河、潢河這么過來的。”
“兵荒馬亂的,走了好幾千里,你辛苦了,快去歇歇吧?!?p> 高栓柱剛一離開,李胡就站起來,一邊在地上來回走,一邊舉手比劃著說:
“母后,應(yīng)該趕快召集人馬,盡早出兵?!?p> 德光蹙眉道:
“為什么?這并不是大哥的意思。那邊這么亂,出兵為什么?幫李從厚回洛陽嗎?”
“皇上,大哥的意思是什么不重要,李從厚死在外面才好。我是說,機(jī)不可失!現(xiàn)在洛陽沒有皇帝,李從厚逃了,李從珂是個叛賊,各地軍隊只顧自保,契丹鐵騎從天而降,直接做中原皇帝!這可是千載難逢啊。母后,父皇一輩子不是就想去中原嗎,現(xiàn)在機(jī)會來了,父皇地下有知一定會贊成?!?p> 德光瞇起眼睛打量太弟,心里琢磨這小子為什么如此亢奮,真的是為了朝廷嗎?試探道:
“如果要打,誰來統(tǒng)兵呢?”
李胡握住拳頭搖了搖:
“當(dāng)然是我!天下兵馬大元帥是干什么的。皇上坐鎮(zhèn)后方,我去前線征戰(zhàn)?!?p> 德光心里頓時雪亮,封太弟的同時還封了他天下兵馬大元帥呢。契丹兵制,打大仗時,南北兩府負(fù)責(zé)括兵,兵員大多來自各部族,統(tǒng)帥臨時任命,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兵回本鄉(xiāng),將回原任。雖是天下兵馬大元帥,不打仗就是個空名。這些年作為皇帝,他想的是,天下夠大了,父皇一輩子?xùn)|征西討留下那么多遺產(chǎn),自己的責(zé)任就是鞏固疆土,收拾金甌。這不是前人栽樹后人乘涼,而是澆水培土,把根扎牢。打了許多年仗,國庫空虛,百姓貧困,應(yīng)該休養(yǎng)生息,富國安民,培植元?dú)?,而且朝廷各方面的制度很多還停留在部落聯(lián)盟水平,現(xiàn)在用了不少漢官,應(yīng)該改進(jìn)完善。想要做橫跨草原中原的大帝國,除了軍事,經(jīng)濟(jì)、文化和法制都要能配得上才行。但太弟不這么想,國中還有一大批貴族和武將也不這么想,不打仗他們就英雄無用武之地,整天叫嚷著打打殺殺。好像籠子里關(guān)不住的生猛老虎,找到機(jī)會就要躥出去找食吃。這位兵馬大元帥是他們的頭,可不像他們那么簡單,他除了想顯示自己的價值,邀功請賞,更多的是想要控制軍權(quán)。雖然他從來不會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