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灰飛煙滅
“照你所說，需要多少軍隊？什么時候出兵？”
“兵貴神速，機不可失，留下護衛(wèi)母后和皇上必須的兵力，皇都所有的軍隊立即集合出發(fā)，同時調(diào)能調(diào)的各地駐軍和貴族親兵立即開往雁門關(guān)，等待會合一齊南下，這樣最少能有五萬兵馬。與此同時，皇上下詔括兵，集合訓(xùn)練后做后續(xù)兵力?！?p> 李胡洋洋得意，覺得自己的計劃英明果斷、天衣無縫。德光看著神情激動的太弟，聽了這通高論，心里反倒踏實了。也許用不著擔心兵權(quán)，這小子連紙上談兵的趙括都不如，真的上了大戰(zhàn)戰(zhàn)場，自己就會撞得頭破血流。本想讓他去打這一仗，讓母后看看年輕軍事天才的真本事。他很想說：好，太好了，就這樣，你去打吧。
這位太弟自打出生以來就嬌生慣養(yǎng)，從來沒有離開過母親膝前。四年多前他十九歲時忽然嚷嚷著要出兵放馬、率軍打仗，實在拗不過，就讓他去了一趟西南邊疆，打唐國的寰州。寰州是代北的一個小州，李嗣源即位后建寰州興唐軍隸屬于應(yīng)州，只領(lǐng)寰清一縣。當時在西南統(tǒng)兵的大將是四叔寅底石的兒子劉哥，在他的主持下契丹在代北的地盤逐漸擴大，正想吞并寰州。太后既想讓小兒子建功立業(yè)，又怕萬一出了閃失，派人千叮嚀萬囑咐劉哥必須護李胡平安。劉哥也真賣力，不但派得力干將輔佐小皇侄打勝了這一仗，還把功勞統(tǒng)統(tǒng)奉送。李胡高歌凱旋，朝中一幫馬屁精大贊御弟天縱英才，年輕有為。李胡也真的以為自己是軍事天才，文韜武略、天下無敵。結(jié)果完全脫離了皇帝的掌控，太后以這一次軍功為由，要封李胡為太弟，還要加上天下兵馬大元帥。當時德光剛剛登基不久，耶律倍還在皇都。德光還能接受，畢竟自己的皇位也是靠母后的寵愛得來的?？蓱z大哥就不同了，遭受了雙重的打擊。
后來李胡總想再立大功，進一步樹立威望，擴張羽翼，讓儲君地位更加不可動搖。但苦于沒有機會。邊疆雖不時有亂子，但都被北樞密院本著皇帝的旨意大事化小。契丹軍制，出兵十五萬以上需皇帝親征，儲君出動自然也要軍隊達到相當規(guī)模。直到去年黨項鬧出動靜，又是劉哥出面，不知是不是得了太后或李胡的指示，上報說情況非常嚴重，必須朝廷出大兵增援。于是大元帥第二次掛帥出征。當然又是大獲全勝，主帥盛譽而歸。后來德光才聽說了其中的內(nèi)情，那又是一個說來話長的故事。
德光悠然地端起茶盞啜了起來，兩口茶下肚，他又改了主意，母后那么精明，一眼就能看出這里的名堂，必會出面阻止，白白壞了自己慈善仁厚的好形象。萬一真的這樣通過了，打了敗仗李胡也許能逃回來，仍然討得母后歡心，契丹數(shù)萬將士可就回不來了，那是輸不起的本錢。耐著性子說道：
“中原不是西南，寰州也好，黨項也罷，敵人軍隊不過幾萬，周圍都是契丹地盤，打上一仗勝負立見。唐國人多兵廣，現(xiàn)在亂成一鍋粥，到處都是刀槍陷阱。你知道李從珂在哪里？有多少兵馬？李從厚又到了哪里？有多少勤王軍隊？各地觀望的節(jié)度使實力怎么樣？契丹人殺進去他們會有什么反應(yīng)？五萬兵馬，孤軍深入，還不夠人家亂刀剁了當餃子餡的。還有，糧餉怎么辦，現(xiàn)在正是青黃不接，哪里有大批糧草供應(yīng)軍隊，進去搶嗎？那不更陷進招人恨的泥潭?！?p> 李胡聽得發(fā)懵，眨巴著眼睛強辯道：
“從皇都到雁門關(guān)兩千多里，到那里還得個把月呢，到時候形勢不就清楚了，再商量怎么打也來得及。唐國越亂越好，亂才有機會。咱們哪里只有五萬人，不是還有后援嗎？糧草算什么？唐軍哪來的糧草？他能征咱們?yōu)槭裁床荒?？……?p> 他發(fā)現(xiàn)母后朝他微微搖頭，知道不贊成自己的主張，便住了口。述律平放下杯子，用絲帕拭了拭嘴角，悠悠說道：
“李胡說得對，現(xiàn)在中原大亂，的確是個好機會。你們的父皇一心想著把契丹國土擴大到中原，建立真正強大的帝國，他總說沙陀人可以，契丹人為什么不可以?？赡銈兏富屎苊髦?，知道統(tǒng)治中原沒有那么容易，只能一步一步來。咱們打下平州快十年了，還沒有去打幽州城；代北也打了好多年，輕易也沒有想著過雁門關(guān)。圖欲的信，雖然不是真心要寫的，但也有想幫李從厚的意思?？墒窃蹅?yōu)槭裁匆獛屠顝暮?？他扶不扶得起來？圖欲沒提，李從厚也沒說能給契丹什么好處。直接坐洛陽那把龍椅不是那么簡單，會把中原所有軍隊的砲口都吸引過來，咱們還沒有做好那個準備。還是皇上想得穩(wěn)妥，不能貿(mào)然出兵，先等等看?！?p> 李胡沮喪地低了頭，對搓著兩只手，在地上繞圈子。忽聽窗外侍衛(wèi)喊道：
“報告太后、皇上，北樞密來了，有急事請見?！?p> 德光心里正在琢磨母后的話，覺得不得不佩服，順口道：
“剛剛朝會上還見過，這會兒又有什么急事？”
述律平道：
“說不定又是南邊的消息，快讓他進來。”
進來的不止有北樞密蕭忽沒里，還有漢丞相韓延徽。二人對著并肩而坐的二圣和在地上站著的太弟一并行了禮，忽沒里說道：
“太后，皇上，剛剛從捺剌泊六百里加急送來的軍報。微臣和韓丞相看了，覺得事關(guān)重大，就直接來報告了?！?p> 捺剌泊是契丹在代北最近兩年新建的軍事基地，西南面招討司現(xiàn)在就駐在那里。它靠近雁門關(guān)，還有一條路直通飛狐口，是得到中原消息最快捷的地方。述律平看了一眼兩個兒子，似乎在說，我猜對了吧，朝忽沒里點了點頭。忽沒里手里拿著幾張紙，但沒有念，揀要緊的說道：
“唐國內(nèi)亂，李嗣源的養(yǎng)子李從珂在陜西鳳翔起兵造反，把李從厚從洛陽趕跑了，……”
李胡正有氣沒地方發(fā)泄，猛地一拍忽沒里的肩頭，粗聲道：
“蕭愛卿，這回你可是馬后砲了，咱們早就知道了?！?p> “知道了？”
忽沒里扭過頭驚訝地瞅著太弟。不知是誰又繞過樞密院直接向最高層打了報告，這是他最討厭的事。說不定又是西南招討將軍劉哥，一定是接到情報后搶在給樞密院傳報之前先密送太弟，讓他在太后面前顯擺邀功的。忽沒里比阿保機還大一歲呢，是李胡的長輩，可是這位太弟對他從來不尊重，更不把樞密院放在眼里。忽沒里是鐵桿保皇黨，他的小兒子蕭思溫和皇上的長女雙喜定了娃娃親，既是親貴又很能干，所以德光登基后不久，他就做了北院樞密使。他心里對太弟的驕橫不滿，卻不敢得罪這位儲君，尷尬地笑了笑，說道：
“是，是的，樞密院的消息到的是晚了點。李從珂一進洛陽就全城戒嚴，登基、宣布大赦都沒有開城，為的是搜刮錢財犒賞叛軍，怕有錢人跑了。為了不冒不必要的風險，報告送出來就晚了，不過正好將后來城里的情況一并收集了。這不，積了好多份，太后、皇上、太弟都已經(jīng)知道了嗎？不知道這里還有沒有能補充一二的?！?p> 三個原就在房間里的人都吃了一驚，以為李從厚逃出洛陽，一定會召集勤王軍隊和叛軍大打一仗呢，怎么那螟蛉這么快就進了洛陽城，登了基？李胡個子和忽沒里一般高，一把扳過老臣的肩頭，挑起兩道濃眉問道：
“怎么，李從珂已經(jīng)登基了？他這么快就打贏了？朝廷大臣呢也都死光了？小皇帝現(xiàn)在哪里？”
小皇帝其實不小，已經(jīng)二十歲了，不過剛剛登基，比起年近五十的李從珂算是小了。忽沒里見三位連登基的情況都不知道，這才松了口氣，從容說道：
“李從厚三月二十九日逃出洛陽城，本想去魏州，走到半路在衛(wèi)州就被刺史王洪贄給殺了，死的時候是四月九日。離他出逃不過十天。他的那位義兄四月三日進了洛陽，四月六日就登基了?！?p> “這么快?。啃』实墼趺此赖?？一仗沒打就死了？”
發(fā)問的還是李胡，忽沒里答道：
“打什么仗？勤王軍背叛的背叛，觀望的觀望，可憐小皇帝死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p> “不是有一隊親兵嗎？”
德光聽得心驚，脫口問道：
“親兵早殺光了，剛才說勤王軍沒有來，也不對，來了一支大軍，還是李嗣源的女婿，皇帝的姐夫率領(lǐng)的，就是河?xùn)|節(jié)度使石敬瑭，他的夫人是曹太后的親生女兒，太后還在洛陽皇宮里呢，他不能不來。姓石的在衛(wèi)州遇到皇帝，發(fā)現(xiàn)大勢已去，就想叛變，和親兵起了糾紛，他不想親手殺皇帝，把所有的衛(wèi)兵、隨從殺了個精光，丟下皇帝一個人，自己跑去洛陽朝賀新君去了。小皇帝雖是衛(wèi)州刺史王洪贄所殺，其實是死于這個姓石的之手?！?p> 三位都對如此之快的變化有些應(yīng)接不暇，太后連聲重復(fù)道：
“太快了，怎么這么快，……”
韓延徽見幾人都聽得入神，補充道：
“真是一眨眼的功夫就灰飛煙滅了。都說兵敗如山倒，可從來沒見過倒得這么快的，像樣的仗一場都沒有打，所有的軍隊不是投降就是觀望。“
“李嗣源混得這么慘，養(yǎng)的全是白眼狼嗎？”
“也許是因為他當初就是奪的義兄皇位，現(xiàn)在輪到他的兒子又被義兄奪位，誰還講什么忠心呢。不過還有銀子的作用。李從珂答應(yīng)所有追隨他的軍隊，到了洛陽每人給一百兩銀子，當兵的都紅了眼。叛軍進了洛陽，發(fā)現(xiàn)國庫早就見底了，就讓老百姓捐銀子，連太后、太妃的首飾都拿走了。還是遠遠不夠，所以才封了城門到處搜?！?p> 忽沒里回答太弟之后，延徽接著說：
“太弟剛剛提到朝廷大臣，他們比武將好不了多少，武將為錢，文臣為官，朝中三個宰相，馮道、李愚、劉昫，奉召去宮中商討對策，到的時候小皇帝已經(jīng)跑了，三個人惶惶不可終日，既不去追皇帝，也不進宮請示太后，竟寫了勸進表，率領(lǐng)百官到宮門口迎接李從珂去了。四月三日，李從珂入都，受到歡迎，還收到勸進表，所以六號，小皇帝還沒死，這邊就登基了。哎，那時已經(jīng)不是皇帝，被太后下令貶為鄂王了，就在螟蛉入都的第二天下的令?！?p> “曹太后？李嗣源的皇后？她為什么這么做？小皇帝雖不是她親生的，可難道她愿意看著丈夫的天下被別人奪走嗎？”
韓延徽道：
“小皇帝前腳剛出洛陽，她后腳就派中使去迎接叛軍了。臣以為她可能是想保后宮的宮眷吧。小皇帝逃得匆忙，身邊一個女人和孩子都沒有帶。李從厚雖然才二十歲，可是成親五年，孔皇后和嬪妃給他生了四個兒子，最大的才五歲，最小的剛剛出生。皇后和皇子都在宮里，還有太后、太妃、皇帝的一個弟弟。她也許想保住這一大家子人的性命吧。”
“那保住了嗎？”
太后問。
“李從珂不敢背奪養(yǎng)父天下的罪名，造反只說是為了清君側(cè)。他入宮后拜見了太后、太妃，承認她們是太后太妃，王太妃的兒子李從益他也沒有殺，可是殺了皇后和四個兒子，把他們都丟進井里了。”
述律平聽得心驚肉跳，撫著胸口道：
“我就說小皇帝活不了，想不到他都有四個兒子了，全都沒保住。李從益，是叫這個名字吧，我看那是還來不及殺呢，慢慢來。李嗣源死也想不到，他會斬草除根，他的養(yǎng)子也會。當初李存勖的兒子們不就都被殺了，他怕李亞子的后代報復(fù)，想不到報復(fù)他的人是自己的養(yǎng)子。這中原的皇帝有什么當頭，老百姓說不定還能子孫萬代，當了皇帝全都斷子絕孫。不知李從珂的下場又會怎么樣呢。我現(xiàn)在真想活得久點，好好看看這一出一出的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