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幸災(zāi)樂禍
春暖花開,綠野滴翠,回鑾的御駕三月末到了狼河之濱。不同去時的意氣風(fēng)發(fā),回來的一路上,兩萬多人的隊伍安靜肅穆,馬整齊列隊,狗被拴牢,小孩子們也不再打鬧。呂不古好像一下長大了,總是把弟弟找來和自己坐在同一輛車上,拉著他的手,或摟著他的肩,陪他說話,哄他玩耍,述律跑掉一會兒,她就要到處去找,服侍述律的嬤嬤、宮女們都覺得省了好多心。呂不古牢牢記著娘的話,盡職地照顧弟弟。不過她常常想起母親就哭紅了眼睛,反倒是述律勸她:
“姐姐不哭,娘看著哩,娘會傷心?!?p> 這天夜里,皇帝、宮眷和隨侍住在離皇都只有三十里的驛站,梓宮也在站中安置,扈擁的大隊人馬駐扎在驛站外面的野地里。這是進(jìn)京前的最后一站。本來昨晚就可以趕到皇都的,然皇帝希望中午之前到達(dá),留下足夠的時間早些入宮去拜謁母后。哀報早在正月就用快馬呈給了太后,太后也早就派出吊唁大臣到行營?;罔幫局忻恳徽径加腥笋R通知前面的驛站,前面的驛站除了準(zhǔn)備接駕,還要再向前方傳遞消息,所以皇都應(yīng)該提前就準(zhǔn)確知道御駕的行程和到達(dá)時間了。
第二天一早,紅日剛剛跳出東邊的地平線,御駕和大隊人馬就做好了出發(fā)前的一切準(zhǔn)備浩浩蕩蕩開拔了。向前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忽聽一陣樂聲隨著晨風(fēng)傳入耳中。德光蹙起眉頭,問身邊的韓延徽道:
“什么聲音?怎么會有哀樂?難道旁邊的村子里有人辦喪事?”
延徽側(cè)耳傾聽,說道:
“聽動靜不像是民間樂隊,倒像教坊司的陣仗,難道是皇都來人接了?”
他們立馬眺望,只見陽光耀眼,道路空曠,氣流飄蕩,好像水的波紋。一個年輕侍衛(wèi)眼尖,嚷道:
“皇上,有幾匹馬跑過來了?!?p> 這幾匹馬跑得飛快,很快就看清楚了,不一會兒他們就到了百步開外。其它騎手勒住馬韁,打頭的一匹精悍黑馬一直躥到皇帝跟前。一名二十多歲的年輕騎手飛身下馬,向皇帝鞠了一躬。只見他穿了身閃著亮光的黑緞長袍,肩膀?qū)掗煟w型修長,一條玉帶緊緊系住蜂腰。頭戴鑲嵌著碩大東珠的黑色緞帽,腦后兩根長長的飄帶在風(fēng)中飛舞。紅光滿面的臉上勒腮胡子修剪得整整齊齊,漆黑的眼眸熠熠生輝。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jīng)收斂起飛揚的神采,表情變得肅穆,說道:
“圣駕回鑾,小弟奉母后之命特來迎接?!?p> 德光一見來人心里就有些不痛快,為了禮貌還是下了馬,拱手道:
“李胡,是你啊,謝謝你跑到這么遠(yuǎn)來迎接。母后身體可好?你這一向可好?”
“母后好。小弟也好。小弟前來還為迎接皇后梓宮,向皇帝致哀。這也是母后囑托的?!?p> “多謝母后,也謝謝你。”
二人寒暄完了,李胡恢復(fù)了那股大大咧咧的勁頭忽然說道:
“皇上,真是世事難料啊,半年前皇后高高興興伴駕出征,母后和小弟都等著聽雙喜臨門的好消息呢,沒想到等來的卻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陛下可要節(jié)哀,保重龍體啊。怪都怪皇后太要強,要不是她非搶著要去,或是皇上肯讓小弟代勞,現(xiàn)在可就真的是又得戰(zhàn)爭捷報又得母子平安了。不過也不算全是壞消息,不是還得了一個小皇子嗎。小侄子在哪里,小弟迫不及待想看看呢?!?p> 德光氣得渾身發(fā)抖,李胡的話中話明明就是一句“看看現(xiàn)在,賠了夫人又折兵吧?!边@是德光現(xiàn)在最怕人戳的心窩子。他一時沒想好如何回?fù)?,鐵青著臉說道:
“小皇子他們剛剛上車,見面又要折騰,到了皇都再見好了。”
韓延徽上前一步向李胡行了個禮,說道:
“老臣見過太子?;屎鬄閲鴱恼?,不幸薨逝,怎么能怪皇后太要強呢。要是有人做手腳,皇后留在后方生產(chǎn)也未必安全啊?!?p> 李胡斜咩著老漢臣,也不回禮,嗤道:
“老丞相的話太荒唐了,怎么有人敢做皇后的手腳呢?太不可思議了。”
“接生的穩(wěn)婆畏罪自殺,臨死前說了一些話,正要回來向太后報告,嚴(yán)厲追查呢?!?p> 李胡臉上玩世不恭的表情一掃而光,上前幾步抓住老漢臣的袖子,惡狠狠道:
“穩(wěn)婆說了什么?真有人想害皇后?這還得了!如果是真的,可是天大的案子,一定要讓夷離畢院好好地審。抓出來壞蛋剝皮抽筋!”
“太子不必操心,事關(guān)皇后,皇上準(zhǔn)備親自處理,絕不會放過幕后黑手?!?p> 耶律德光讓李胡、教坊司樂班和親兵們在前面開道,自己待他們走了一陣才接著上路。等身邊只有韓延徽時,對他說道:
“韓愛卿,多虧有你替朕出了口惡氣。李胡實在可恨,你看他那樣子,恨不能跳舞慶賀呢。你為什么那么說?穩(wěn)婆好像什么也沒說?。俊?p> “皇上,老臣一直覺得這事不一般?;屎笊眢w一向都好,怎么說薨就薨了呢。當(dāng)然不能無端猜疑,要是疑的話,所有服侍的人包括御醫(yī)都得抓起來?;噬显瓉碚f,皇后不好就要把所有人抓起來嚴(yán)審,這樣做其實不過分??墒腔噬喜蝗膛d起大獄,老臣也覺得那樣的話也于事無補。但穩(wěn)婆死得蹊蹺,也最可疑。就算害怕,也不至于立馬自盡啊。多半是心里有鬼,而且事先早都想好了?!?p> “你怎么現(xiàn)在才說?”
“老臣見皇上傷心忙碌,而且也沒有證據(jù),貿(mào)然說出來只會添亂,所以只是在心里琢磨。剛才太子的話實在氣人,才說出來唬他一唬,試探試探。陛下看太子的反應(yīng)如何?人命關(guān)天,皇后命更比天還大,如果有人作惡,絕不能讓他逃過。臣有一個想法,還沒有想好,不知當(dāng)不當(dāng)講?!?p> 德光聽了這話眼淚差點奪眶而出,想起了皇后,如花的年華,似錦的身世,驟然撒手人寰,她的心里該有多少不甘,該有多大的悲哀啊,再想想剛剛出世的嬰兒,生下來就沒有了娘,是多么不幸。自己貴為皇帝竟然保護(hù)不了結(jié)發(fā)之妻和一國皇后,又有多少無奈和憤怒啊。這一腔哀恨無處宣泄,原想殺幾個御醫(yī)、穩(wěn)婆、宮女,可那不足以補償所失去的萬一,還會讓皇后背負(fù)孽債。韓延徽這番話說到他的心坎上,即位之后,這是第一次和這位漢丞相一起出征,長時間相處,從前以為這是一個鐵桿的太后心腹,看來是錯看了他。他抬頭望向正在升上中天的一輪紅日,讓眼淚流回心里,說道:
“韓愛卿,想不到你對朕有如此忠心?!?p> “皇上,君憂臣勞,君辱臣死。延徽即為陛下之臣,理當(dāng)為陛下竭盡忠誠。老臣更為皇后和小皇子們不甘?!?p> “好,韓愛卿,從今以后朕也不拿你當(dāng)外人。有話你盡管講。”
“剛才延徽那番話就是想試探一下太子,自古無頭之案的一個重要線索,就是看誰得益最大?;屎笕屎翊壬?,誰會恨她呢?她又擋了什么人的道呢?為了皇位,有人什么都干得出來。別的都不說,只看他那副幸災(zāi)樂禍的心腸,疑他就不冤枉?!?p> “韓愛卿,你說應(yīng)該怎么辦?
“陛下要是同意,回到皇都之后臣便派人秘密偵察,那個自殺的穩(wěn)婆是誰薦的,家里是什么情況,這段時間以來,包括出征之前她本人和家屬、出事之后她的家屬與什么人有過接觸,等等,只要查到蛛絲馬跡就一追到底。如果查出什么,告到太后那里,不信太后不為皇后伸冤?!?p> “唉,韓愛卿,就算是真的,你難道不知道嗎?兩個兒子之間母后尚且偏心,不要說侄女或者皇后和愛子之間了?!?p> “老臣想過,縱使不能致命或重傷,也要在太后心里留下一道印記?;噬下鋫€明白,皇后也不至于冤沉大海。”
中午之前大隊人馬就趕到了皇城西邊的乾德門。城外的操場上已經(jīng)扎起大批軍帳,燒好了熱飯熱菜,皇帝將軍隊的善后交給韓延徽和統(tǒng)兵的將領(lǐng),帶著皇子、公主在衛(wèi)兵和李胡等人的簇?fù)硐逻M(jìn)了內(nèi)城,再從西華門進(jìn)入皇宮大內(nèi),直奔太后在那里等他們的長春宮。
一見太后的面德光就屈膝跪倒,哽咽著問了安之后便伏地痛哭起來。呂不古跟在父皇身后跪拜,眼淚從一進(jìn)宮就像潰堤之水,手中的絲帕濕得能擰出水來。小述律現(xiàn)在懂事了,一提起母后就要哭,他按照教的規(guī)矩磕頭,抬頭看見身邊的姐姐哭成淚人,悲從中來,撲到姐姐懷里,兩人一起抱頭大哭。小嬰兒由嬤嬤抱著跟來拜謁還沒有見過面的祖母,這會兒睡著了,靜靜地沒有出聲。
頭發(fā)斑白、眼角嘴角爬上皺紋的述律平由宮女?dāng)v扶著站起身,走過來抱住呂不古和述律,淚水漣漣地說道:
“好孫孫,不哭,不哭了,你們娘不在了,還有祖母,祖母會像娘一樣疼你們?!?p> 她又探頭在嬤嬤的手里看出生不到百日的小孫子,伸手輕撫著那張粉嫩粉嫩還沒有長出樣子來的小臉,放出悲聲,哭道:
“可憐的沒娘的孩子,可憐我的溫兒,她該有多舍不得?。貎喊?,你怎么比姑姑走得還早啊,叫人怎么不心疼!二哥,二嫂,我沒有照顧好你們的孩兒,你們怪我嗎?”
李胡從地上爬起來,站在旁邊搓著手說道:
“母后,母后,這都說到哪去了?;屎笫强上Я?,可這女人生孩子死的多著呢,怎么能怪到當(dāng)婆婆的身上。她活著的時候,母后多疼她,她是享夠了福走的。舅舅、姑姑怎么會怪您。別傷心了,傷著母后的身子那才是大事。呂不古,快別哭了,看你把祖母惹得,快把弟弟哄哄,去外邊玩吧。皇上,母后知道消息之后哭過不知多少回了,快讓她老人家歇歇吧。”
德光從地上爬起來,扶母后坐回榻上,命嬤嬤抱走小嬰兒,讓呂不古不要再哭。述律平讓人在膝前為哽氣抽噎的孫女搬了個小繡墩,把述律抱到榻上依偎在自己身邊摟著。皇帝在榻幾的另一側(cè),李胡在對面都坐了下來。述律平用絲帕拭著眼角問道:
“溫兒呢?她在哪?”
“梓宮暫厝在天雄寺?!?p> “我要去看看她?!?p> 太后又流下眼淚,說著就要從榻上站起來,李胡上前按住,說道:
“母后,這會兒剛到,亂哄哄的,還沒安置好呢。母后等了這一上午,又傷心難過的,多勞神啊,去了又要大哭一場。依我說,吃過飯,歇一歇,攢足了精神再去?;噬虾椭秲簜冓s了一上午路,想必也餓了?!?p> 述律平拭著淚道:
“也好,我讓他們備了飯,不能叫接風(fēng)宴,也不能叫團(tuán)圓飯,就是個便飯,咱們祖孫三代好久不見,一起吃個飯吧。讓人去看著,那邊安置好了我就過去,不看看溫兒我怎么睡得著呢?!?p> 李胡道:
“母后真是的,述律吃飯要鬧的,孩子們單獨讓嬤嬤們照顧,我和皇上陪母后就行了。”
述律平道:
“怕什么,呂不古是大姑娘了,述律也長大了。我說了,他們娘不在了,我要好好照顧他們,吃一頓飯還怕煩嗎。”
吃過午飯之后,太后和皇帝、太子一起去了天雄寺,述律平對著蕭溫的棺槨又大哭了一場。
大喪辦了好幾個月,直到五月中旬才正式下葬。陵址選在皇都西邊五十里的山中,墓志銘的碑文是皇帝親自撰寫的。這里距離太祖皇帝安息的祖陵不遠(yuǎn),都是在同一座大黑山的懷抱里。太祖皇帝打下渤海后將國都龍泉府和邊城扶余府的俘虜移到這里建城居住,建了一個扶余縣。耶律德光親自選定了這個地方,不僅僅是為了安葬皇后,也將它作為自己將來的千年吉壤。蕭溫死后,耶律德光成為孤家寡人,沒有再立皇后。許多年后,皇帝在此地與他唯一的皇后重聚,陵寢得名懷陵,它的奉陵邑稱作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