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撲簌迷離
忽沒里剛進院子,就被皇帝看見了。老樞密使走上前來,鞠躬說道:
“皇上早安。打獵累了吧,是有點事,不知道是現(xiàn)在說還是等皇上歇一歇再說?!?p> “你什么時候?qū)W會?;ㄇ涣耍悄艿饶氵@會兒跑來干什么,快說吧?!?p> “皇上,拽刺被殺了?!?p> “???!誰干的?”
皇帝的困意頓時像樹枝頭上的鳥兒似的被這一句話驚飛了。他推開賢妃,走近忽沒里,瞪大眼睛問道。
“安重榮。”
“王八蛋,真的干了。什么時候的事?”
“具體時間不知道,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反正確切消息是人已經(jīng)被害了?!?p> “哪兒來的消息?準(zhǔn)確嗎?”
“趙延壽親自來了,他不敢胡說。他說要面見皇上。老臣本想等皇上睡醒再說,可是想想這么大的事還是要盡早報告,就冒昧跑來了。還請皇上恕罪?!?p> 剛才忽沒里對親自跑到行營報告消息的趙延壽說,昨夜皇帝幾乎一夜沒睡,今天下午睡醒之前都不是談?wù)碌臅r候??伤苑判牟幌?,生怕燕王搶在自己前面覲見,給皇帝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剛一聽到報告說皇帝打獵回來了,就堵上門來。
德光并沒怪老頭兒莽撞。拽剌和他擔(dān)負的使命的確是他最牽掛的一件心頭大事。
會同開元四年了,新年號很吉利,幾年來天下太平,八方燕然,對外沒有發(fā)生過大的戰(zhàn)爭,國內(nèi)也風(fēng)調(diào)雨順。所以朝廷才能悠哉游哉四季捺缽。
然這么大的一個帝國不可能風(fēng)平浪靜,其他的事無需圣懷牽掛,最大的憂慮就是和晉國的關(guān)系。就像蜜月必須回歸柴米油鹽一樣,父子之邦、盟友鄰國的親蜜無間也很快被復(fù)雜嚴(yán)酷的現(xiàn)實所取代。力主“卑辭厚禮以待契丹”,以維持遼晉關(guān)系為第一要務(wù)的桑維翰很快失去了相位,被發(fā)配到地方做節(jié)度使。他大權(quán)獨攬的時候得罪了很多人,朝廷上的政敵們?yōu)榱伺懦馑拖嗷A軋,反對既定的國策,指責(zé)晉遼和約喪失尊嚴(yán)有辱國體,各地的藩鎮(zhèn)武將打著自己的小算盤不受朝廷約束,石敬瑭想要繼續(xù)維持一個乖乖的兒皇帝形象越來越難。遼國這邊雖然人事沒有大的變動,然出于各種目的對石敬瑭不滿的人也紛紛跳出來七嘴八舌,提出種種替代他的方案。皇帝雖然主張信守盟約,也有時被這些人說得心神不安。忽沒里始終如一支持石敬瑭,不是因為姓石的每次派人來進貢都要給朝廷重臣送禮,從來沒有落下他的一份,而是他看得清楚,目前這個盟約對朝廷最為有利,反對它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是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野心和私欲。
最近兩國關(guān)系變得緊張,皇帝派了特使拽剌去大梁進行交涉。沒想到他會被安重榮抓住,更沒料到那個桀驁不馴的家伙竟敢公然殺害遼國皇使,這就如同火上澆油,難怪老樞密這么緊張。
德光把懊喪的賢妃晾在一邊,走上去會客帳的岔道。內(nèi)侍趕忙跑到前頭去打簾子擺茶。德光轉(zhuǎn)頭對跟在后面的老太監(jiān)許公公道:
“派人去把太子、偉王和燕王叫來?!?p> 他一眼瞥見站在許公公旁邊的兀欲,年輕人身上的袍子灰塵仆仆,染了大片烏黑的血跡,笑道:
“兀欲,你看你是個什么樣子,還不快去換換衣服,吃點東西?;仡^你也進來聽聽。你和其他侍衛(wèi)不同,以后凡是你輪值,不要站在外面,就在朕的身邊。朝廷的大事你也該了解一些,朕的侄子,怎么能只看見鼻子尖?!?p> 耶律德光坐到客帳的主位上,喝著釅釅的濃茶,剩下的一點困意也沒有了。忽沒里坐在下面,他知道皇帝在思考剛剛聽到的消息,不想打斷他的思路,默默地小口啜著茶等著對方發(fā)問。老頭兒今年已經(jīng)七十歲了,身體硬朗,耳聰目明,比年輕人的思路都清晰。因為皇帝信任,沒有其他更合適的人頂替,還沒有致休。然他深得皇帝的信任,除了這些,也許還有一個原因:他的小兒子蕭思溫和呂不古公主成親兩年了,剛剛給皇帝生了一個可愛的外孫女。這是德光的第一個孫輩,受到極大的寵愛,皇帝親自為女孩兒起了個大名,叫做蕭胡輦。蕭思溫二十歲出頭,精明能干,已經(jīng)入朝為官。然忽沒里因為想要避嫌,沒有讓他進入中樞,而是安排到群牧監(jiān)和馬打交道去了。
“樞密院有什么打算?”
想了一陣,皇帝發(fā)問道。
“樞密院正在調(diào)查,沒有查清真相之前還提供不出什么建議?;噬?,拽剌被殺,臣很痛心。但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沉住氣,事情太蹊蹺,一定要搞清楚,然后才能判斷?!?p> 老頭冒昧跑來就是為了說這句話,皇帝畢竟年輕氣盛,忽沒里怕他一怒之下發(fā)出不冷靜的旨意,一言既出可能就駟馬難追了。
“是啊,是很奇怪,朕還是沒有搞明白,不是讓趙延壽護送拽剌到魏州的嗎?怎么會走到鎮(zhèn)州去了?”
近來好幾件事搞得遼晉關(guān)系緊張,雖然在石敬瑭的賠禮道歉下暫時得到緩解,遼廷還是有人不滿。在忽沒里等人的堅持下,皇帝力排眾議,決定派出特使去晉國國都大梁進行一次嚴(yán)正交涉,全面解決隱患、改善兩國關(guān)系。這當(dāng)然是慎之又慎的鄭重之舉,派出的拽剌是皇帝的親信,走的路線也做了穩(wěn)妥的安排。正常來說,走鎮(zhèn)、深、冀,經(jīng)邢、洺,到大梁最近,可這一帶是安重榮的地盤,拽剌有意避開,準(zhǔn)備出了趙延壽管轄下的瀛州,繞道走東邊的恩州、魏州。沒想到還是被姓安的給抓了。原來傳回來的消息是,拽剌一路飛揚跋扈,勒索錢財、欺負地方官,安重榮忍無可忍,準(zhǔn)備將他送到大梁交給皇帝處置。
忽沒里猶豫了一下說道:
“消息很亂,有一種說法,拽剌不是在晉國境內(nèi)被抓的,事情出在瀛州?!?p> “瀛州?趙延壽的地盤?他和安重榮勢不兩立,一直嚴(yán)密布防,怎么會讓鎮(zhèn)州軍越境把有那么多護衛(wèi)的使者抓了?”
“臣也不信,可能越是有沖突越防不勝防吧。”
忽沒里說得很謹慎,雖然和趙延壽的觀點主張不同,他對這個人本身并沒有惡感,不大相信有的報告說的,燕王成心將消息透露給安重榮,又假裝疏忽,讓拽剌被抓。而且把使團的所有人殺了個精光,一個沒有逃回來,再散布亂七八糟的假消息,把這件事搞得撲簌迷離,為的就是挑起沖突,火中取栗。燕王為人圓滑,誰都不得罪,對樞密院和北樞密非常尊重,老頭兒實在不愿意把他想得那么壞。他寧愿相信拽剌是走到晉國地界后出的事。
“蕭愛卿,你說這事是不是鎮(zhèn)州和大梁唱雙簧?姓安的真有這么大的膽子?”
“唱雙簧?石敬瑭難道不怕得罪陛下?不太可能吧?!?p> 忽沒里最擔(dān)心的就是皇帝會這么想,這幾年這種說法越來越甚囂塵上。很多人都說,晉國出了那么多事,不可能石敬瑭不知道,或知道了管不了。他裝作與他無關(guān),全是權(quán)臣藩鎮(zhèn)搞出來的,是故意糊弄盟國。
“不敢得罪?他敢拒絕王威做定州節(jié)度使,敢在正殿接見吐谷渾首領(lǐng),還說什么不敢得罪。”
德光越想越氣,把茶盞撴到龍案上,站了起來,咚咚地踩著剛才打獵的皮靴,大步在龍椅后面踱來踱去。
忽沒里心里沉甸甸的,最怕新賬老賬一起翻,雪上又加霜。拽剌去大梁重點交涉的事情之一就是吐谷渾,而王威的事則發(fā)生在兩年前,早都解決了。
桑維翰剛剛?cè)ハ嗖痪茫瑸榱朔乐拱仓貥s的親家,定州節(jié)度使皇甫遇和他二人就近勾結(jié),大梁以一塊大肥肉為誘餌,將皇甫遇調(diào)去潞州。這樣一來定州節(jié)度使就出缺了。耶律德光按照太后的指示,派人去對石敬瑭說,想讓王處存的兒子王威接管這個地盤。王處存曾是定州藩主,被養(yǎng)子王都奪權(quán)殺害,王都投靠了李克用,他的幾個親生兒子投奔了契丹,庶長子王郁認述律平做了干媽,他的幾個弟弟也都和太后關(guān)系親密。遼帝認為,王威是重回自己家的地盤,他有契丹做后盾,對抑制跋扈的安重榮是好事。原以為就是一句話的事,不料因為朝臣強烈反對,石敬瑭竟然拒絕了。王威和太后倒沒說什么,朝廷中卻有人大罵石敬瑭忘恩負義,叫嚷別說一個定州,整個晉國都是靠大遼得到的?;实垡脖患さ么笈?,派人去嚴(yán)厲斥責(zé),不依不饒。后來還是晉國用了王處存的一個侄孫為定州節(jié)度使,加上忽沒里的竭力斡旋才勉強化解。
吐谷渾的事持續(xù)了好幾年了,是一個更大的癥結(jié)。吐谷渾出自鮮卑慕容部,說起來和同樣源自鮮卑的契丹還是遠親。這一部族本來居住在青海一帶,唐代晚期吐蕃擴張,他們被打散,一部分人歸附了唐朝,被安置在河西、河?xùn)|。沙陀人占領(lǐng)河?xùn)|后,吐谷渾族進一步衰落,散處在蔚州附近的山里。代北割讓給契丹之后,建立了比較嚴(yán)格的統(tǒng)治,征兵收稅的負擔(dān)加重,長官也比過去兇暴,吐谷渾人和新統(tǒng)治者矛盾激化。安重榮的地盤和蔚州接近,中間只隔著一個飛狐陘。安重榮正想招兵買馬,便招誘他們前來投奔。于是吐谷渾人集體南逃,翻越飛狐的不下千余帳上萬人口還有大批牲畜。一場大戰(zhàn)下來,戰(zhàn)敗方的損失也不過如此,這叫遼廷如何不氣急敗壞。朝廷派人去大梁威脅抗議,石敬瑭道歉并下令關(guān)南各州將逃去那里的吐谷渾人趕回本土。然今年年初晉帝卻在大梁皇宮接見了逃到晉陽去的吐谷渾首領(lǐng)白承福。這下惹怒了皇帝,認為晉人陽奉陰違,招誘吐谷渾的不是安重榮而是大梁本身。又是忽沒里等人從中協(xié)調(diào),這才先禮后兵,將此事作為拽剌談判的重點之一。
忽沒里也只好再老調(diào)重彈,道:
“惹惱了陛下對石敬瑭有什么好處?他巴結(jié)皇上還來不及呢。這些年不管晉國遭什么災(zāi),歲幣年年按時送到。除了年貢之外,聘使往來不斷。單是今年,一月賀正旦,二月進香藥,三月來謝南郊貢黃金,四月送櫻桃,七月剛剛進了水晶硯,這會兒又來上犀弓、竹矢。做這么多事是為了什么呢?”
忽沒里沒有再往下說,道理皇帝比他還清楚,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有那么多人興風(fēng)作浪,兩國關(guān)系始終維持,不是因為他和桑維翰,而是因為兩個皇帝頭腦還是清醒的。德光正要說什么,就聽見兀欲在帳外喊了聲“報告”,皇帝的氣已消了大半,笑道:
“這小子來得倒快,進來吧?!?p> 兀欲換了一身整潔的袍子,臉也洗干凈了,沒有顧得上吃東西就急急忙忙趕來。一看其他人還都沒有到,有些不好意思地想要退出去。德光道:
“別出去了,我們不過在說閑話兒,人馬上就都到了。兀欲,你娘她們還好嗎?在皇都住得習(xí)慣嗎?”
兀欲沒想到皇帝會問起這個,鼻子有些發(fā)酸。去年東丹王妃病逝了,在那之前,她來到皇都覲見太后和皇帝,就死在了這里。朝廷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將王妃送回醫(yī)巫閭山與耶律倍合葬,并命東丹國全體臣民服國喪。朝廷下令將東丹王行宮從東丹國遷到王妃薨逝的地方,從此東丹國中既沒有國王也沒有王妃,連王府都沒有了。兀欲的生母蕭氏、大氏和他的三個弟弟也離開東丹國搬到皇都。對于兀欲來說,東丹國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雖然現(xiàn)在還有個小朝廷,但和他毫無關(guān)系了。好在韓匡嗣不離不棄,還幫他打理著府中的一切,讓他能夠放心。他克制住涌上心頭的悲傷,平靜地說道:
“我娘好,弟弟們也好。他們都感謝皇上的照顧。在皇都比在東京好多了,能見到皇祖母和皇上,還有好多親戚。玩的東西也多,今年春天的春水捺缽他們?nèi)チ?,都說太壯觀了,從來沒有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