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進一抱,正是當年趙越淵用來破解的招數,上林寺摔跤法門之一:“拔楊柳”。
劍客的攻擊距離最短也要有半臂再加上一柄劍,一旦比這距離短,無論是多么高妙的劍法都只會要求立刻重新拉開距離。
程慎詒這招本無殺心,只為取劍,趙越淵矮身貼近,本該下滑的劍恰好會從頭頂擦過,之后趙越淵用背卡住進路,程慎詒的胳膊無法繼續(xù)向下揮動,這招也就算是破了。等到程慎詒要變反手劍下刺,趙越淵也已經抱住他的腰,稍稍使力就會讓其脊椎斷裂。
程慎詒便是這么只用兩招就輸掉了比武,方行健自然印象深刻。此刻他依葫蘆畫瓢,自覺王守義也無法阻擋,他心頭放松,想到:“待會我還是不要用力,將其高高舉起,讓他自行認輸?!?p> 他本以為這場比武要兇險異常,不想這般輕松,心中高興,五官反而更加敏銳,因此陡然聽到一聲輕笑,立刻就知要不妙。
電光火石之間,他想起十年前聽到的推演,膝蓋猛地一彎,重心更加下沉,好像下跪一般,本是張開的雙手也霎時之間就縮在胸前。
果然一道黑影猛得躍入眼簾,正是王守義的膝蓋。方行健毫不猶豫,借力往上撐的同時,雙腿發(fā)力蹬地,腰部輕扭,轉眼間用空翻拉開距離,同時一個踢腳踢向王守義,阻止敵人可能的進攻。
王守義向后退了半步,躲掉空翻中本是往其下顎招呼的踢腳,喝道:“你這是誰教的?”
王守義臨走前接受指點時,程慎詒曾說過自己這招曾被一招不是劍法的無賴招數破過,并自言花了數年功夫,方才找到后續(xù)破解的思路。
程慎詒在研究的過程中,發(fā)現拔楊柳這招一旦用出,本該是穩(wěn)如盤根的下盤會因重心上移出現虛浮的現象,只有當雙手報實敵人腰部,下盤才會重新穩(wěn)定。
這個時機其實十分短,但用腳絆人也不需要多少時間,只要之前留意,這招使來定讓敵人重心不穩(wěn),從而有時機拉開距離。
不過王守義怎會滿足只是絆倒方行健,他依照此思路更進一步,直取方行健丹田,想要一招廢了方行健,他也知道這時間太長可能會給方行健反應的時間,因此用膝蓋撞擊,也做好了一擊不中,變撞為踢,一腳向下陰踢去。
誰料方行健似乎早有準備,直接借力拉開距離。
王守義早就知道方行健見過棲霞寺比武,因此故意設套使用此招,想要他用“拔楊柳”從而一招制敵。
如今速戰(zhàn)速決的計劃破產,方行健不僅知道后續(xù)變化,更連應對都游刃有余,這讓王守義頗為氣惱,終于忍不住喝出聲來。
他可不信方行健能夠自行想出這么多!
方行健趁機抄起掉落地上的武當長劍,沉默不言,一招“天下三分”朝王守義而來。
武當長劍本是雙手劍,《勢劍》更是以勢大力沉出名,方行健三劍橫劈直指敵人咽喉,兩肋,帶起的呼嘯聲嗚嗚作響猶如鬼哭狼嚎。
王守義卻對這聲勢浩大的三劍看不上眼,右手挽個劍花,叮叮叮,不過三聲,就將方行健的武功長劍打回去,繼續(xù)喝問道:“你究竟受何人指點?”
方行健緊了緊手中長劍,又是一招“鐵鎖橫江”沿著王守義左肩劈向右腰。
“你莫要說你也能自悟其中門道?!蓖跏亓x雙腳動也不動,盯著方行健雙眼尋找答案,手中寶劍輕輕一點將方行健的劍彈開。
方行健見兩招依舊不能奈何王守義分毫,也是向后一跳,與他拉開距離,開口道:“我要說就是我自己想的呢?”
“就憑你?”王守義嗤地笑了出來,知道此時不是問話的時候,冷笑道,“看招!”
小院的激斗正酣,偏房內的孫婉儀也擦干了淚,坐在床邊靜靜聽著兩人過招的聲響。叮叮當當,噼里啪啦,這些兵器拳腳碰撞的聲音,在年輕時聽來就像戲班子的敲鑼打鼓,每當聽到這樣的聲音,她都會放下手頭的事去看看熱鬧。
如今聽來,這真是天下最惱人的聲音。孫婉儀這般想著,本是酣睡的方乾突然咳了兩聲。
不大的咳嗽聲卻如驚雷般,讓本像泥塑的孫婉儀活了過來。她伸出冰冷的手按在方乾額頭,發(fā)現溫度正常,終于舒了口氣。接著看到方乾無意識地抓了抓腮,翻個身又繼續(xù)睡的憨態(tài),不禁笑了出來。
“和你爸一個德行。”孫婉儀一邊埋怨,一邊將因翻身有所松動的被角重新壓好。
想到在外邊隨時要送命的丈夫,她鼻頭又開始酸了起來?!罢O,希望你的將來能夠平平安安?!?p> 話一出口,孫婉儀忽然發(fā)現外邊早已寂靜無聲。
她的心不禁又一次提了起來。
青石小院中,麻雀早已不知飛到哪去,方行健氣喘吁吁地拄著劍靠在蕭墻邊,而王守義也沒好在哪去,本是絳紫的長袍此時已被削成貼身短袍,胸部也起伏不定。
自從開始的圈套被方行健躲過,王守義只好老老實實和他拆招,伺機尋找機會。他武功確實比方行健高上一籌,讓方行健數次進攻無獲??煞叫薪‰m然數年不動武,經驗在激斗中也逐漸回復,功無功,守卻有余。
方行健只打定主意打個僵持之局,將王守義遠道而來,身體疲憊的劣勢拖到最大后,在伺機建功。
方行健性格穩(wěn)重,王守義幾次賣破綻都不曾上當。幾次三番后,王守義愈來愈急,盞茶功夫之中,連攻十數招,最后一次氣只是慢提了半分,就被方行健找到機會,一劍劈來,若不是他急中生智,用袍子擋了劍勢,此刻早就被斷了腿。
也是這最后一招,王守義知道此戰(zhàn)注定要成久戰(zhàn),索性趁機脫離戰(zhàn)圈,平復氣息。方行健一招未中,也不氣餒,反而開口勸道:“王兄弟,你是有大事的人,又何必再和我這等人過不去呢?!?p> 為了能就此打住,他繼續(xù)勸道:“王兄弟,我武功確實不如你,但你要取我性命也不是什么易事。”
“我先前聽你說,你還要入蜀,以王兄弟的身手,名動巴蜀不過是眨眼功夫,若是今日在此栽了,兩手空空,九泉之下又怎么見你父親!”
王守義神色微動,手也微微放松,顯然方行健說道他心頭所在。他一邊平復氣息,一邊想道:“這說的倒也不錯,入川之事乃是大少爺親自交代的,今日要是出了差錯,怎么向大少爺交代?”
不過旋即他又自己否定道:“不可,我可是立了誓的,今日只有人死仇消,若是就這么罷手便是違誓。如此的話,哪怕名動巴蜀又有什么光彩?”
方行健見王守義體態(tài)略微松弛,知道他心意已動,不禁也是一喜,趁熱打鐵勸道:“你父昔日是在戰(zhàn)場廝殺中,折于我手。臨斗之前也曾說過,自己有兒子可光大門庭,今日就算死在此,也不過‘舍生取義’而已?!?p> 反正當日也無外人,他自然是隨意發(fā)揮,只想早日送走這等仇家,待王守義走后,自己就和妻子收拾細軟跑到別處,反正王守義也不會特意來尋他。
誰料王守義早就打定主意,他重握緊寶劍,道:“休要花言巧語,我王守義就是不揚名天下,亦是男子漢大丈夫。今日就是父親問我為何來見他,也能拍著胸膛道一句,無愧家聲。”
語畢,也不再多說,腳下用力,又是一劍直沖方行健。這一劍比之之前更是聲若雷霆,青芒虛實不定,一時指向咽喉,一時指向心口,已然存了一決生死的念頭。
方行健萬萬沒想到王守義剛烈至此,這招“雙塔臨霄”有進無退,他曾見王汝城使過,知道是太原王家一劍兩分的絕技,一劍兩招,兩招劍路相同,卻一前一后指向不同位置,誰也不知先到的是指向哪處。尋常招架擋了咽喉,就會被一劍穿心,反之亦然。若是矮身閃避,則會被后續(xù)變招陷入左躲右閃的地步,再無反擊余地。
對付此招,最好的方法就是與之對攻,比拼氣勢,看誰先按耐不住退讓,當然若是兩人都是好漢,那也只能兩敗俱傷,黃泉路上再決高低。
王汝城昔日用此招時,方行健被高人點醒,就是依靠更不要命,逼得王汝城主動避讓,最終被方行健一招斃命。后來得高人指點,知道了更妙的手段,如今哪會被此招嚇到。
方行健心頭暗嘆,知道勝負已分,只看天命了。
孫婉儀在偏房中,只聽到哐當一聲,她心頭也跟著咯噔一下,忍不住站了起來。素來劍客劍不離手,如今有劍掉地的聲音,她知道勝負應該已經分曉。
她快步走到門口,又停了下來,孫婉儀害怕自己見到丈夫橫尸院中,更擔心倘若今日見了仇家的面,自己會忘不掉這仇恨,要讓自己孩子矢志報仇,害了自家孩兒一生。
江湖之大,哪能逃的離恩怨情仇啊。孫婉儀想到這,重又走回床邊,望向仍然在熟睡的孩子,怎么也不敢伸手摸他,良久方才嘆道:“這就是命啊?!?p> 當孫婉儀走到院中時,方行健的劍已經貼在王守義的腰上,若不是方行健手朝外一拉,卸了勢頭,王守義早就被攔腰斷成兩截。
王守義的劍跌落在旁,他低著頭,盯著這把隨時能取他性命的武當長劍,方行健的胸前也是紅濕一片。
孫婉儀本長舒了一口氣,見到那片鮮紅,驚叫一聲,疾步沖過來,抄起地上寶劍,一劍就要結果了王守義的性命。
“慢!”方行健喝止孫婉儀道:“笨娘們,快快幫你夫君止血,你真要守活寡啊?!比缃駝儇撘逊?,他心情輕松,竟然又開起了玩笑,不過他胸前流血,說話又快又急,牽扯到傷口,疼的方行健又是嘶嘶直叫。說話間更是松了氣,讓他再無支撐,一下就栽倒在地,無力站起。
孫婉儀心頭又氣又怨,但也知道此時不是生氣的時候,倘若就因殺這混球,害的方行健錯過救治時機,那她豈不是真成笨娘們了?
孫婉儀撕開胸襟,只見胸口處有一個口子不大的傷口,此刻正汩汩往外滲血。她仔細查驗一下,發(fā)覺未傷及氣脈,所留的血也是深紅色,應當不會礙及性命。這才尋找?guī)滋幯ǖ溃拇蛞魂嚭?,流血逐漸變少,卻始終不能止住。
孫婉儀起身去尋找金瘡藥,一旁沉默許久的王守義從懷中掏出一瓶藍色藥瓶,和幾包用黃紙包的散劑,遞給孫婉儀道:“藍色的是上林寺虎豹丹,黃紙包的是全真教秘制裕豐散。丹藥內服,散外用?!?p> 虎豹丹,裕豐散的名頭孫婉儀自然知道,不過她此刻心里有氣,說話毫不客氣:“不敢用,滾一邊去!”
王守義輸了死斗,心中已不甚好受,聽到這等陰陽怪氣道:“不用就罷!”說完,將傷藥扔到地上,轉過身去。
孫婉儀開口要罵,方行健勸道:“王兄弟一番情,方某謝過。婉儀你速速取了,痛死為夫,嘶?!闭f完,便裝模作樣的叫喚起來,咿咿呀呀好像隨時都要歸西。
待抱扎好傷口,方行健被扶起來后,發(fā)覺王守義仍舊立在原地,雙眉緊鎖,神情之中頗有糾結之色,便道:“昔日我殺你父,今日死斗,我僥幸收手,留你一命。這一命抵一命,還請王兄弟體念生者不宜,就此別過。兩家仇怨一筆勾銷,如何?”
王守義不接這話,反而問道:“方兄可認識程師傅?”
方行健知道他為何問此話,苦笑搖頭道:“程先生大名久仰,可惜只在棲霞寺遠遠見過一面?!?p> “那方兄可有過目不忘的本事?”王守義眉毛更是緊鎖,猶猶豫豫地問道。
孫婉儀聽到這話,肺好像被充足了氣,喝到:“你什么東西,輸了就是輸了,找什么借口?我丈夫要是有這本事,還用對你如臨大敵?”
王守義面色一暗,但也不理會孫婉儀的喝罵,低頭盯著方行健的臉,只想找到自己的答案。方行健見到這情形,知道自己不說個理由,怕是王守義怎么也不會走,只得道:“在下天資魯鈍,昔日考評也就勤勉兩字。能夠用出程先生的招數,除了昔日曾見過這一招,更是因為有些機緣,得一位高人指點了?!?p> 方行健神色陳懇,語調平緩,想來應該是真話。王守義在心中過了一遍,才低下身子在方行健耳邊低低問了一句話。
這話用了傳音入密的法門,孫婉儀聽不到所說內容,卻見方行健的瞳孔突然放大,嘴巴陡地張開,本是攤開的手也不禁握起,想來是受了什么驚駭。
等到王守義起身,方行健已經恢復原狀,他笑道:“自然不是?!?p> 王守義眉頭間的糾結情緒也不知為何被一掃而空,他神色平靜,撿起被孫婉儀仍在地上的寶劍道:“不是就好。”
“王兄,”方行健想要解釋,卻被王守義攔住,孫婉儀見他抬手下意識擋在方行健身前,斥道:“愿賭服輸,你要怎樣!”。
王守義抬頭看了一眼天色,絲毫不將孫婉儀放在眼里,繞過她想要走到方行健身前,誰料孫婉儀就如母雞護小雞,王守義走到哪邊她便跟到哪邊,雙手大張,絲毫不讓。
王守義終于停下腳步,正眼看著孫婉儀一會,微笑道,“也好?!彼笸艘徊?,又一次轉過身去,大聲道:“方兄毋須擔心!”
“倘若我早知道,我定要和你同歸于盡!”
話一說完,他便跪在青石板上,朝著北邊磕了三個頭,將劍靠在自己腰上,使勁一拉,劇烈的疼痛讓王守義不禁慘叫一聲,身子也跌落在地,腸子也嘩啦啦隨著血漿噴涌出來,漂浮在剛剛形成的小水洼之上。
方行健夫妻倆見到這等情景,雙雙驚楞在原地,驚訝此人為何突做此決絕之事,半點不給人施救機會。孫婉儀看到血即將漫了過來,驚叫一聲,拉著方行健就往臺階上跑。
而方行健驚訝有余,想到他的話語,心頭明悟,悲嘆道:“何苦呢?何苦呢?何苦呀!”
也許這江湖何時能不在有這等慷慨悲歌之士,江湖才能真正風平浪靜吧。
王守義此時尚有余力,將力扭過頭,他本要如傳說話本中好漢一般大笑三聲,可劇烈的疼痛和不斷流逝的力氣,讓他無法操縱自己的面部,喉嚨的肌肉。只好勉力擠出一個似笑非笑地猙獰笑容,艱難道:“大丈夫一生,最重不過忠信二字,我王守義身為太原王家之人,王汝城之子,今日兩全,又怎么談得上苦呢?”
“人死仇消,方兄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