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完王守義的尸首,雇車將其送入義莊,定好火化日期,出來時已經(jīng)是夕陽西斜。方行健夫妻兩人手挽著手,低著頭看著被夕陽拉著老長的影子,俱是無言地走著。
直到聽到老樹枝頭老鴉聒噪的聲音,憋悶地孫婉儀方才罵道:“一幫厭物!”
方行健知道她心頭不好受,也不搭話,一邊走一邊聽孫婉儀罵著。孫婉儀先是指著烏鴉罵了一通,等到烏鴉被嚇得嘎嘎飛走,又指著夕陽嫌它太曬,不一會連天氣都埋怨起來,終于她可能是累了,拍了拍胸,吐口氣,扭過頭望見方行健笑著看她,得,一股怨氣又起來了。
笑她作甚,方行健縮了縮脖子,宛若過江菩薩,慈眉善目,只求不被這疾風驟雨卷進江中。
孫婉儀罵了許久,越罵聲響越小,等到方行健察覺時,她已經(jīng)停步低頭了。
“怎么?”方行健走到她身旁,扶著她胳膊問道。
孫婉儀抹了抹眼淚,突然趴在方行健身上嚎啕大哭起來,方行健不明所以,只能輕輕拍著她的背,不停地在她耳邊低低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p> 在他想來,孫婉儀今日這等女兒行徑,定是因為他和王守義這件事,最終還看到那樣慘烈場面,心頭郁結(jié),現(xiàn)在需要發(fā)泄。
孫婉儀哭了一陣,終于抽噎道:“走吧?!?p> “好?!?p> “今天不住家里了,帶著乾兒去客棧住!”
“為啥?”
“洗三遍還有味道,你不難受,我兒子肯定難受!”
“好?!狈叫薪⌒念^溫暖,說話也爽朗許多,他開玩笑道,“那今晚我們?nèi)s伯那吃雜碎吧?!?p> “去死吧,方行?。 睂O婉儀哪還能吃的下,一腳狠狠踢在方行健的屁股上。
方行健滿臉笑容,裝成要被踢的跌倒,哇哇地就要倒地。孫婉儀見到這等搞怪樣子,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方行健眼角瞥到孫婉儀的笑容,總算放下心來,腰板一直就要起身,誰料就這直身的功夫,牽扯到胸前的傷口,疼的他叫出聲來。
孫婉儀聽到這聲音,連忙靠了過來,掀開胸襟看到傷口處本是白凈的紗布逐漸變紅,知道一定是直身挺胸的動作拉扯到傷口,又氣又疼,拿出王守義給的裕豐散,輕輕揭下紗布,發(fā)覺傷口并未重新破裂,才撒上一些藥,重新包扎。
方行健不敢說話,深怕一不小心又把炸藥包引爆,抿著嘴老老實實站著,眼珠卻偷偷亂瞅,希望能看出孫婉儀面上的陰晴。
孫婉儀將紗布細細裹好,然后小心整理著方行健的前衫,等到都打理好,連一句都不說便轉(zhuǎn)身離去。方行健剛要追到她身后,孫婉儀就速度快上一分,等到稍稍拉開距離,才慢了下來。
幾次之后,方行健心知孫婉儀不想見他臉,也就放棄追趕,跟在身后,大聲問道:“干嘛又生氣?”
見孫婉儀理都不理,方行健只好裝著傷口又疼了起來,啊啊叫喚,孫婉儀腳步一停,聽到后邊叫喚聲陡然消失,接著又才開始,心中更氣,步伐也跟著加快。
方行健連忙追上,也沒心思繼續(xù)裝下去,直接了當?shù)厍箴埖溃骸鞍パ?,你慢一點,我不能使力?!?p> 孫婉儀聽話地慢了下來,開口道:“不準靠近我!”
“這又是為何?”方行健喘了口氣,問道。
孫婉儀也不解釋,繼續(xù)提出條件道:“不準逗我笑!”
方行健這才知道她的心思,心中感動,柔聲道:“好?!?p> 孫婉儀豈不能聽到這聲中的柔情蜜意,心中的氣瞬間煙消云散卻還是嘟起嘴,裝作氣鼓鼓地道:“不準再提雜碎?!?p> “嘿嘿,好?!?p> “不準去會館!”
“我就是去陪客人聽曲。”方行健趕忙解釋,“我自個兒可一次沒去過?!?p> “不準解釋!”
“額,好?!狈叫薪⌒念^有愧,只好連連點頭。
“你只準答好,或者不好!”
“都聽你的?!笨吹綄O婉儀扭過頭狠狠翻的白眼,方行健縮著腦袋,“呵呵,都一樣,都一樣啦?!?p> 孫婉儀哼了一聲,仰著頭一邊走一邊數(shù)著:
“不準在睡覺時候打呼?!?p> “好?!?p> “不準偷偷給兒子零嘴吃?!?p> “好?!?p> “不準······”
方行健初時還用心記著,過了一陣,見沒完沒了,也不在注意,嘴頭應(yīng)付著,心中想著自己的事,至于這些種種“不準”,日后再說,日后再說。
“不準去太原!”
“好,”他心里盤算著,聽到孫婉儀這句,正要隨口答應(yīng),忽然反應(yīng)過來,張開的嘴也猛地閉住,想要將說了一半的字給吞回去。
孫婉儀轉(zhuǎn)過身,將手背在身后,一邊倒退,一邊笑意盎然得意地道:“嘻嘻,記住你答應(yīng)了,我可是聽到的?!?p> 方行健停住了腳步,眼眸低垂,說道:“原來你知道了?!?p> 他心里慚愧,不敢朝孫婉儀那兒多望一眼,嚅囁道:“你怎么知道的?!?p> 孫婉儀站在原地,笑容斂去,問道:“你真的想去太原?”
“我是立了誓的?!狈叫薪∽叩綄O婉儀面前,牽起她的手,小聲道。
孫婉儀拍開方行健的手,繼續(xù)問道:“不去行不行?”
“其實太原也不遠,快步走,幾個月就到了,也不會惹上什么是非?!狈叫薪]有直接回答。
孫婉儀咬了咬唇,道:“如果我讓你去會所,讓你睡覺時打呼,讓你可以給兒子零嘴吃,讓你,讓你可以做你想做的所有事,你可不可以不去太原?”
“如果我以后一定不去會所,一定睡覺時候不會打呼,一定不給兒子零嘴吃,一定會做所有你想讓我做的所有事,你可不可以讓我去趟太原?”
她又一次落淚了。
其實在王守義與自己告辭的時候,方行健就已經(jīng)打定主意去太原了,這不僅僅是因為死斗之前的誓約,更因為他心中有愧。
不過這個愧疚他一輩子都不會對他人提起,即使這個人是她,即使這個她為他的前路擔憂到幾次落淚。
孫婉儀很少哭,至少方行健只見過她哭一次,今日卻在他面前留下了許多淚。他頭一次才發(fā)覺,原來自己的夫人也是水做的。
方行健心中愧疚愈盛,心就愈硬,他斬釘截鐵道:“太原我是必須要去的,我今日答應(yīng)王兄,要送他歸鄉(xiāng)的?!?p> 孫婉儀不說話,只是哭。
“其實你也不用擔心,我現(xiàn)在有孩子,還有你。一定不會參與那些是非的?!狈叫薪≈柑彀l(fā)誓道。
曾經(jīng)有一個少年立志要成為天下第一的大俠,鏟平不平事。即便天資不夠,只有勤勉的他,依舊好打抱不平,最后竟也傳出個“拼命三郎”的名號。
現(xiàn)在想來這名號其實稍帶諷刺,這世間有幾人愛拼命?只有武功不夠,還愛逞能斗狠的雛兒才不得不拼命。
十年前,他放棄理想,和夫人退隱江湖就是因為已經(jīng)厭倦了是非,如今打抱不平這等事,就留給江湖少俠吧,方行健真的只想完成誓言,就回鄉(xiāng)繼續(xù)土財主的日子。
“這江湖又有幾個人喜歡惹是非?從來都是事找人?!睂O婉儀一邊哭一邊說。她也是老江湖,雖然從沒參與過什么轟動天下的大事,但八百里洞庭的是非又豈會少?
她一邊抽噎,一邊繼續(xù)說:“你要是出門游山玩水,我也不會擔心,你去的是太原王家,江湖一等一的大家族,王守義剛剛死在家里,你就要去他家,你說我擔不擔心?”
“他要是有什么親朋一意孤行要找你報仇,你就是三頭六臂,又,又”
說道這,孫婉儀又嚶嚶哭了起來。
方行健緘默良久,這也是他一直在思量的事。孫婉儀說道這,又罵起王守義來:
“也不知道那家伙中了什么邪,非要死在我家。”
方行健想起王守義死前糾結(jié),想到那句“毋須擔心”,心一橫道:“你休要罵王兄。”
“還王兄,若不是那該千刀萬剮的,你怎么還要犯險?”
“我和王兄雖然相交時短,但卻以劍會友,我敬他是個漢子,自然將其看作故友?!狈叫薪∩裨~懇切,孫婉儀只好收斂幾分,不過依舊心頭不愿,揭過話題道:“先回去,乾兒還在等著?!?p> 接過方乾,三人去了鎮(zhèn)上的客棧租了一個小院,又去大堂吃了一頓全素。方乾雖然不喜歡,本要吵鬧一番,卻被母親用拳頭堵住嘴。
孫婉儀只吃了幾口,就說身體不舒服回院休息了。方乾見母親已經(jīng)遠遠不見蹤影,立刻伸出手拉住方行健,搖晃著道:“阿方,阿方,阿方。”
方行健心頭好笑,伸出一根食指,道:“就一盤。”
“阿方!”方乾肚子其實已有幾成飽了,但一想到難得能來酒樓,心有不甘,不過他也只羞恥,只是不停叫父親的小名求著。
方行健伴著臉,拿出父親的威嚴,又伸出一根中指道:“兩盤,再多我可不好向你媽交代?!?p> 方乾歡呼一聲,招呼小二點了一盤糖醋排骨,一盤紅燒肉。小鎮(zhèn)客人少,不一會菜就上齊。一盤黑的發(fā)亮,一盤紅褐相間,俱是噴香四溢。
方行健看到那紅褐色,心頭有些犯惡,擺手示意方乾自己吃,他則坐在旁看自家兒子的狼吞虎咽。
小家伙因平日里伙食極好,加上嘴里又塞滿了肉,顯得虎頭虎腦。方行健嘴角含笑,盯著孩子,突然想到一件事,問自己兒子道:“乾兒,你年歲不小,可想習武啊。”
“習武?”方乾使勁唆了一口排骨,問道,“我聽說書的老說大俠能高來高去,是真的嗎?”
方行健思量一會道:“恩,如果輕功尚佳,內(nèi)力渾厚,跑過駿馬倒是沒問題。”
“那劫富濟貧也是真的了?”
方行健心中好笑,你自己就是小富之家,你要劫誰?
“劫富濟貧也是搶劫,那是犯法,官府要問罪的,自然是假。”
“噢?!狈角^續(xù)啃起排骨,過了一會才問道,“那些大俠怎么沒人抓?”
方乾自幼愛聽話本,尤其是江湖種種行俠仗義故事,他只聽說大俠高來高去,快意恩仇;俠客除暴安良,行俠仗義。最后結(jié)局都是大俠繼續(xù)行走江湖,全然沒聽哪個故事的結(jié)局是大俠鋃鐺入獄,秋后問斬的。
方行健聞言一愣,他本想講那是小說家戲言,不過又想到自己平生所認識的許多江湖人,確實快意恩仇也沒遭受什么大罪。不過這其中關(guān)系復雜,又不是三言兩語能講清的。
他正想三言兩語糊弄過去,旁邊一個喝酒之人卻叫好道:
“不錯,這些大俠早該被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