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汪雨每天都靠藥物維持著白天的情緒和夜晚的睡眠，表面上看著，一切似乎都在掌控之中，唯一的變化就是之前嗜睡，而現(xiàn)在睡得少了，夢卻變得越來越多了起來。只要汪雨一閉上眼睛，他便會做夢，在夢里，他遇到了很多的人，很多的事，那些人和事就像無聲電影一樣在他的腦海里播放，讓他每次醒來的時候都感到身心俱疲。

　　汪雨剛從一個夢里醒來，他費力地掙了掙眼睛，努力地想從夢里醒過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也動彈不了，漸漸地，他的意識又變得深沉了起來，不一會兒，他便又進入了另一個夢境。他夢見了自己正躺在病床上，四周除了一片的白色，沒有其他任何的東西，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支撐著有些疲乏不堪的身體從床上爬了起來。汪雨四周環(huán)顧了一下，他看到母親在不遠處朝著自己招手，嘴里面還不停地呼喊著他的名字，可當他起身想要去追的時候，母親卻離他越來越遠了，隨即便慢慢地模糊了起來，直至消失不見。

　　見母親離自己而去，汪雨心里面感到一陣傷心，失落中他又聽到沈婷在身后喊著他的名字，轉過頭后，他看到了自己心愛的人正站在他身后沖他微笑著。汪雨正想要上前擁抱她的時候，沈婷卻轉喜為怒地對他大聲呵斥了起來：你這個沒用的東西！“沒用的東西”這兩個字從沈婷的口中說出來之后，就跟復讀機似的在汪雨夢的空間里不斷地重復著，他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恍惚中他又看到了汪澤跟毛文靜，還有他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一一地出現(xiàn)在了面前，所有的人把他圍在了中間，指責著他的不是。汪雨抱住頭，捂住了耳朵，在地上蹲了下來，他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然后便滿頭大汗地從夢中驚醒了過來。

　　“又做噩夢了嗎？”陪護看著從夢中驚醒的汪雨關切地問道。

　　汪雨并沒有回答護士的話，他只是睜開眼睛愣愣地盯著一處發(fā)呆，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許久后，他才爬起身對著身邊的護士說道：“我餓了，想吃點東西。”

　　護士見汪雨終于主動想要吃飯了，心里面還挺為他感到高興的，她微笑著給汪雨倒了杯水，遞到他眼跟前說道：“你先喝點水，我去給你打飯，一會兒就過來?！?p>　　把護士支開之后，汪雨獨自走出了病房，他沿著樓梯爬上了九樓的天臺，然后慢慢地挪到了露臺的最邊緣處。汪雨抬頭看了看眼前這個塵土飛揚的世界，一個破塑料袋被風卷到了空中，在昏暗的天空中沒有方向地上下飛舞著，汪雨覺得自己就跟這破袋子一樣只能隨風擺布，毫無招架之力，他不想隨風而逝，卻又無能為力，無處可歸。

　　剛剛的夢魘仍在汪雨的腦海里盤旋，揮之不去，負能量瞬間在他的體內(nèi)集結，他沒有勇氣繼續(xù)活著走下去，也找不到任何茍活于世的理由，更不想再拖累身邊的親人。寒風中，天空是灰暗的，汪雨的內(nèi)心是空洞的，他感到被全世界拋棄了，孤獨、寂寞、失落、無助，一下子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此時此刻，他只想逃，逃到另一個世界里去。

　　“有人要跳樓了?！辈恢勒l在人群里喊了一聲，隨即便引起了一陣騷動。

　　剛到樓下的毛文靜和沈婷他們順著大家的視線往天臺上望去，只見汪雨頂著狂風一動不動地站在了頂樓的邊緣。

　　“汪雨，不要?！泵撵o看到一心求死的汪雨，頓時淚流滿面了起來，她拉著沈婷擠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對著頂樓的汪雨大聲地哭喊了起來：“沈婷來了，她來了，你……”

　　汪雨根本沒理會樓下的喧嘩，也沒聽到毛文靜說了什么話。他只是閉上眼睛，在她話還未落地的剎那，像是被什么東西驅使著，一頭栽進了空中。就那樣，毫不猶豫地從天臺上跳了下去。

　　毛文靜只覺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的世界像翻書一樣快速翻動，她甚至來不及反應，便一下子昏了過去。接著，一群人七手八腳地將她抬進了醫(yī)院。

　　看著不遠處血肉模糊的身影，丁磊的第一反應就是趕緊捂住了沈婷的眼睛，當他的手接觸到沈婷面部的時候，他感到整只手都濕了。

　　沈婷移開了丁磊那只放在她臉上的手，仿佛是從一個噩夢中醒來，只是這個夢的真實程度讓她心如刀絞。她快步迅速朝汪雨落下的方向撲了過去，伏在地上，臉貼著汪雨的逐漸變冷的身體。她看著汪雨嘴里涌出的鮮血，那血，仿佛不是從汪雨體內(nèi)流出，而是從她自己心底滲出來，帶著撕裂般的疼痛，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沈婷死死抓住汪雨冰涼的手，嘴里不停地低聲呼喊著他的名字，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像是被撕裂的音符。“我來了，我來了，”她的聲音幾乎是無力的求告，充滿了無法言說的絕望，“你別走?！?p>　　汪雨瞇著眼睛，在半昏半醒之中，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兒，他奮力地想要伸手摸摸沈婷的臉，可胳膊卻一點兒也不聽自己使喚，怎么也抬不起來了。汪雨以為自己仍舊在做夢，他微微地抬起了嘴角，對著沈婷從口中艱難地擠出了“我愛你”三個字后，便再也沒有任何反應了。

　　隨即趕來的醫(yī)護人員把汪雨抬到了擔架上，把他推進了急救室，沈婷就這么一路哭喊著汪雨的名字，跟到了急救室門口，在推拉門關上的瞬間，沈婷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她害怕汪雨就這么離開了，連一聲再見都沒有。

　　“我也愛你。”沈婷透過門窗對著被推進去急救的汪雨的嗚咽道，她捂著臉、靠著門癱坐到了地上，在汪雨瀕臨死亡的時候，沈婷才敢再一次正視自己的內(nèi)心，她多么希望汪雨能聽到她的心聲。

　　丁磊湊上前去把沈婷扶到了走廊的椅子上，看著她淚如雨下的樣子，丁磊心里面心疼極了，他一把把沈婷摟進了懷里，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不斷地拍著她的后背，盡力地安慰著她。丁磊從未見過沈婷如此失魂落魄的樣子，聽著沈婷對汪雨的告白，丁磊心里面有些難受，那一瞬間，他感到自己好像失去了些什么東西，具體是什么，自己也說不清楚。

　　急癥室的門被推開之后，沈婷立馬就沖上去拉住了醫(yī)生的胳膊，滿心期待地問道：“他怎么樣了？”

　　“對不起，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節(jié)哀順變?！贬t(yī)生不忍地回道。

　　聽到醫(yī)生的回復，沈婷徹底崩潰了，眼淚決堤般從眼角流了下來，她拉著醫(yī)生衣袖的手瞬間落了下來，整個人面如死灰地愣在了一邊，沒有做任何的回應，只任憑眼淚劃過面龐，浸濕領襟。沈婷一時間有些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一切都來得太過突然，讓她無所適從，她不知道汪雨到底是經(jīng)歷了什么樣不可承受的的絕望，才會以這種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但現(xiàn)在什么原因都不重要了，因為什么都已經(jīng)晚了，一切都沒有回旋的余地了。

　　兩個人能在茫茫人海中相遇，已實屬不易，然又在凡塵俗世中相愛，更是難能可貴，可有時候愛情終究還是抵不過事世的變化無常，最令人心痛的不是三回九轉的曲折，而是失去的將永遠失去，無法挽回。

　　汪雨葬禮的這天，天陰沉沉的，灰色的烏云大朵大朵的在空中疊加，沉沉地仿佛要墜落下來似的。不一會兒，天空便淅淅瀝瀝地開始落起了雨來，雨中，汪雨的墓碑被雨水沖刷的锃光瓦亮，風聲、雨聲、哭聲，混雜在這悲涼的天氣里，使得周遭的一切顯得更加凄涼了起來。

　　跟當年的毛慧言一樣，汪雨也親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母子倆用如此殘酷的方式懲罰著汪澤，他因為汪雨的離世而備受打擊，一夜間白了頭。汪澤站在自己兒子的墓碑前，心里面滿是愧疚，他慚愧自己沒能及時發(fā)現(xiàn)事情的重要性，慚愧自己沒能做一個稱職的父親，慚愧自己沒有早點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愛情和親情都是世界最美好的東西之一，可惜的是，大多數(shù)人都不知道該怎么去愛，我們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喜歡把自己的私欲私情強加到別人身上，以為那就是愛了，不曾想自己的這些自以為是的愛也許會讓別人根本就無法承受。就好比對方本來背著一個輕重合適的背簍，步伐輕快地邁著小碎步往前走著，可你偏就覺得他的背簍里少了點什么，偏要給他塞滿了東西，卻完全沒有想過，你多塞一份東西，他的負重就越大，脊背就不得不往下彎曲一次，直至無以承受。

　　汪澤原本以為，做父親的只要能給孩子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只要能給他一個閃亮的前途就好了，可直到現(xiàn)在他才明白過來，金錢是換不來幸福和愛的，如果在妻兒在世的時候，自己能給予他們娘兒倆足夠的關懷和愛，也許便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痛徹心扉了吧。雨越下越大，濕了衣衫，迷了眼睛，汪澤任由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任由悲傷在心頭滋生蔓延。

　　葬禮結束后，所有人都一一離開了，沈婷仍舊佇立在風雨中，久久不愿離去，她神情呆滯地看著汪雨的墓碑，這兩天她幾乎流光了一生的眼淚，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知道該如何悲傷了。

　　丁磊知道沈婷心里面難受，任誰看到那種場面都不會好受，何況還是她曾經(jīng)的愛人，他心疼沈婷，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她，便只是靜靜地陪在她的身后幫她撐著傘，自己被淋濕了大半?yún)s不自知。

　　“這小子一直都很在乎你，我相信他一定不想看到你這樣為他傷心?！泵撵o本來已經(jīng)離開了，但見沈婷一直站著不走，便又折回來跟沈婷說道：“汪雨之前說想做點有意義的事情，便簽了器官捐獻協(xié)議……這也算是生命的一種延續(xù)吧，我總覺得他還在，只不過是以另外一種方式活著罷了?！?p>　　毛文靜告訴沈婷這些，只是想讓她能夠舒心一點，她先是給自己擦了擦眼淚，又轉過身來拍了拍沈婷的肩，說了聲“保重”后，便又低下頭，哽咽著走開了。

　　雨依舊稀里嘩啦地下著，雨中，汪雨的墓碑被雨水沖刷的锃光瓦亮，生于1989，卒于2013的字樣讓沈婷感到特別的扎心。這世間最大的遺憾莫過于錯過，我來了，你卻走了，錯過車次還能補票，人錯過了，尤其是生命，又能怎么來補救呢？

　　回到南京后，沈婷便開始發(fā)起了燒來，她也不肯去醫(yī)院，丁磊便給她買了些退燒藥，讓她在家中休息。不知道是不是藥物的作用，沈婷整日都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中，她睜眼閉眼全是汪雨身影。

　　這天，沈婷吃了藥就又睡下了，她夢見自己光著腳站在一棟高樓的頂層，全身已經(jīng)被雨水淋透了，她下示意地往樓下看了一眼，看到汪雨正血肉模糊地躺在下面，沈婷心里一著急，便想從樓上跳下去找汪雨，腳剛伸出去，卻被人一把給拉了回去，只聽見身后一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對她說道：“婷婷，我在這兒呢。”

　　沈婷轉過身，看著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的汪雨，一時間淚流滿面，一個箭步飛上去緊緊抱住了眼跟前兒的愛人，然后痛徹心扉地嚎哭了起來。

　　“你要好好的，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的，就跟這陽光一樣?！蓖粲甑脑拕偮?，一道陽光便從天邊射了過來，照在了沈婷的身上，讓她瞬間感到無比的溫暖。

　　陽光過后，天邊出現(xiàn)了一個環(huán)裝的彩虹，雨慢慢地停了下來，汪雨也漸漸地在沈婷的懷抱里消失不見了。

　　“我一直都在?！蓖粲晗Я?，耳邊卻一直回想著他的聲音。

　　“汪雨?！鄙蜴媚樕蠏熘鴾I珠，口里喊著汪雨的名字從睡夢中驚醒了過來。

　　沈婷從床上做了起來，一道陽光正好從窗簾的縫隙中照射了進來，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睛，她伸手碰了碰透進來的那一抹暖陽，喃喃自語道：“是你嗎？”

　　沈婷從抽屜里翻出了汪雨之前留給她的那枚戒指，把它戴到了自己的無名指上，然后把手放到了陽光的下面，微微地揚起了嘴角，表情卻憂郁的讓人心碎。沈婷看著戒指，想著如果時光可以重來，她無論如何都不會選擇跟汪雨分開了，如果能回到過去，她依舊還是會選擇與他相遇，即便再次傷痕累累，她也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