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姑娘聽馬凱講過很多江總的故事。她的評價是：也就是你。換做我，遇到說話這么含含糊糊的老板，會被他急死。?“你不懂。他這是在教我呢。他這人就是這樣，從來不把話說透。然后看我們能領(lǐng)會多少?！?p> “意思是，你天資聰慧能領(lǐng)會的多，所以他就多教你？”萬姑娘明顯是有點揶揄馬凱。
她從老家回來后，很快找了一份工作。那是一家做家居軟裝出口的貿(mào)易公司。萬姑娘覺得薪資不錯，只是職位不太滿意。
“媽的，老娘淪落為行政了。”她忿忿地說：“深圳真是什么都能山寨啊，這個公司感覺就像山寨版的宜家。不過好像挺賺錢的?！?p> 馬凱心里有一些酸楚。
他知道萬姑娘其實并不滿意這個工作，完全是為了工資才去上班。萬姑娘只是不想閑在家里，吃馬凱的薪水。
他也知道，萬姑娘可能就是想等馬凱說一句：你別上班了。但馬凱說不出這個口。
窮怕了。
還有一個原因，馬凱覺得萬姑娘的工作其實并不辛苦。
他經(jīng)常用自己對工作和生活的態(tài)度來映射別人。他對辛苦有著不與年齡相符的承受能力。按照張瑋的說法就是，馬凱像個老黃牛似的，任勞任怨。
他有時會在四個人喝酒的時候說這些：“我有時真的佩服馬凱干的那些活。我看他蹲在倉庫里面像個老黃牛一樣，一干就是兩三個小時，我都替他累得慌。這種事情，我們?nèi)齻€都干不了。”
“龍哥，說是讓你在倉庫，能多幫幫忙，你看你什么時候伸過手？別說你不會。這事張欣雅都會。龍哥，你心思就是全在姐妹花身上了。”
馬凱能夠感覺到，張瑋有時候借著夸他，旁敲側(cè)擊地說阿龍。
不過阿龍確實挺過分了。經(jīng)常白天找不到人。打電話不接，過很長時間才回過來。說起來，要不就是在接板子，要不就是在和阿峰談事。差不多到晚上該他送貨的時候，馬凱要給他打兩三個電話確定他在哪里。
“龍剛現(xiàn)在應(yīng)該能去華強北送貨了啊。他拉貨回來順路不就送了嗎？給我不是多此一舉？”阿龍甚至會這樣抱怨。
“大哥！你放心讓一個車既跑工廠，又去送貨？萬一被人盯上怎么辦？再說，你讓龍剛送貨收錢，搞到大半夜，他第二天早上還出車嘛？”只有張瑋敢這么直接說阿龍。
“那我搞到大半夜就沒事了？”阿龍說出這個話的時候，馬凱心中一嘀咕。除了送貨你還干嘛了？早上也沒叫你啊。馬凱都想這么當面屌回去。
沒想到，張瑋臉一紅，沒說話，徑自走開了。
馬凱知道，張瑋生氣了。生氣的理由和他應(yīng)該是一樣。
所以張瑋后來白天去華強北辦事，幾乎都是帶著馬凱。他們倆在路上能夠商量一些問題。到了干活的時候，能夠互相搭把手。
張瑋的思維方式，和馬凱有很大的不同。馬凱將其歸結(jié)為一個原因：張瑋是學藝術(shù)出身的，感性思維大過理性分析。他經(jīng)常覺得張瑋做事沒有條理性，想一出是一出。譬如有一次，他習慣性地將車停到金茂禮都，辦了一會事之后，自顧自地帶著馬凱去買裝手機的 PE袋。
手機的 PE 包裝袋是工廠的消耗品。單個很薄，大約200個一小捆。一整袋能裝2萬個。大約有五六十斤重。他挑了挑，買了一整袋。然后扛起就走。
馬凱趕緊接了過來。挺沉的。
他問張瑋，去哪？張瑋說，去工廠吧。今天還早。就開始往前走。馬凱沒反應(yīng)過來，就扛著 PE袋跟在后面。
張瑋走得很快，馬凱累得氣喘吁吁，全身汗如雨下。華強北的街頭，人來車往，馬凱一邊躲避一邊叫張瑋。大概走了五六分鐘，張瑋好像聽到了，停下來轉(zhuǎn)過身。他看了一眼馬凱：“你放下，我來抗吧。”
“大哥，我們要去哪兒？”
“車庫啊。”
“那為什么要扛過去？你把車開過來，我在路邊等你不就行了嗎？”
張瑋這才意識到問題所在，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剛想事情走神了。我就記得要去車庫拿車。忘了還有你?！?p> 馬凱看了下路況，這也不是個好停車好調(diào)頭的地方，只能一咬牙，扛起來繼續(xù)走。
眼看著要到車庫了，他對張瑋說：“瑋哥，你去買兩瓶最冰的可樂。我去車邊等你。”
他一口氣沖到車邊。平時他在車庫里面總會迷路，但這次他找的特別準?？钢蟀诼飞献叩臅r候，他就一直在回憶，車當時停在什么位置，他們是怎么走上來的，他要是下去又該怎么第一時間找到車位。
他放下大包。坐在上面大口喘氣。平時馬凱是個挺害羞的人，不習慣在大庭廣眾赤膊。這個時候他不管了，脫下短袖，擦一遍自己擰一遍水。
張瑋拿著可樂，過了好一會兒才找到他。張瑋也是個不記車位的人。
他們把東西裝好車，打了火，開了空調(diào)。馬凱找了個袋子墊在副駕上。他倆一邊喝著可樂一邊抽著煙。
“這個時候，啤酒第一爽，可樂第二?！瘪R凱說。
“早知道我給你買瓶啤酒啊?！?p> “不行。累了喝啤酒，一會路上肯定就睡著了。”
張瑋安靜了幾秒。馬凱本是無心，他怕自己在去工廠的路上睡覺，不能陪張瑋說話。沒想到張瑋聽出了他的意思。
起碼馬凱有點尷尬。他怕張瑋這個時候說什么掏心窩子的話，這樣就太直接太熱烈了。他只好趕緊岔開話題：“瑋哥，你為什么每次停這么遠呢？明通那兒有停車場啊?！?p> “這邊五塊一小時，明通十五。停慣這邊了，就沒多想。”張瑋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
其實這也不奇怪。
馬凱理解張瑋，他們做到現(xiàn)在還算是掙錢。但這些錢，真的也就是在這些不經(jīng)意的地方，一點一點省出來的。
尤其是張瑋。他不但節(jié)省，還對自己有一種道德上的約束感。馬凱有時笑話他，明明是個老板，卻比所有人都苛待自己。馬凱每個月整理他們的報銷發(fā)票時，張瑋一般是報銷最少的。馬凱老提醒他，吃飯記得拿一下發(fā)票，順手記一下。他總說，忘了忘了。
這點上，馬凱和他倒是挺相像。他不怎么需要出去應(yīng)酬，上下班坐公交。他幾乎就沒有報銷過。
但方方和阿龍就不同了。方方已經(jīng)很少去工廠了，但是車的油費一直降不下來。阿龍總有一些說不清的餐費。
馬凱看著這些就頭疼。他覺得阿龍他們不該如此。他問張瑋這些事情怎么辦？
“要不我就直接說他們吧？這樣搞不是回事情。大家一起做事，這些細節(jié)，他們應(yīng)該注意一下?！?p> 張瑋想了想，說：“算了。這些都是小事。哪天遇到機會再說吧。我心里有數(shù)?！?p> 馬凱聽張瑋這么說，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嚴苛。
就像張瑋經(jīng)常說他的，眼里揉不得沙子。
但他覺得，自己管著后臺，這些事情他就是得管。得罪人也得管。他嘮嘮叨叨地和張瑋提過好幾次類似的事情，張瑋被逼得煩了，就說他：
“馬凱，你得記住大佬說你的話。你現(xiàn)在是個管理者，時刻想著應(yīng)該如何把板塊都做到60分，而不是把一兩個熟悉的板塊做到90分。我知道你想這個公司都正規(guī)。但現(xiàn)在這個時候，速度代表一切，不要傷了和氣?！?p> “什么呀，大佬比我摳多了。他要是知道這個事情，肯定得屌我。”馬凱反駁道：“我是覺得這些風氣不殺住，后患無窮?！?p> “那你就先什么都不要說。選擇閉嘴。”張瑋對馬凱說話，反而會不怎么客氣。
張瑋自己心里應(yīng)該清楚，馬凱不會生他的氣。
馬凱對張瑋一直有一種報答知遇之恩的心態(tài)。雖說馬凱在老闞那兒成長地挺快速，也有一些跳槽的機會，但只有張瑋，能真正能夠給他一個股東身份，一個接近總經(jīng)理的崗位。而且，馬凱是能感受到，張瑋對他的信任和放權(quán)。
瑋哥也不容易。馬凱經(jīng)常這樣想。
從張瑋偶爾的閑談里，馬凱大概能夠知道，張瑋老婆可能并不怎么關(guān)心他。這樣也有好處，張瑋不管是在外應(yīng)酬，還是通宵加班，他老婆都不怎么過問。只是太累的時候，或者醉酒的時候，總是會有一些落寞。
孩子也很少見到。偶爾有個周末不用那么忙，張瑋只是想睡會覺。更加沒有什么陪孩子的時間。這點上，他非常地愧疚。有次喝多了，他紅著眼說：
“馬凱，方方，你們還沒結(jié)婚，沒小孩，可能不太理解。女人，到最后都是一個樣。只有孩子，才是割舍不掉的。我真的對不起我小孩。我小孩真的挺懂事的，有時候她早上起來，看我喝多了睡在客廳，會給我蓋個毯子，放杯水。我知道了，心里就特別難受。真的，特別難受。媽的，趕緊掙幾年錢，以后多陪陪孩子?！?p> 所以，張瑋不停地在研究新項目。7500上，他花費了更多的精力。
對于這種情況，馬凱沒任何意見。他還會盡量把6300上的事情攬過來，好讓張瑋騰出更多精力。
方方也沒有。說是大姐看中這個項目，多少里面也摻雜了方方的偏好。
但阿龍不樂意。他看到張瑋鼓搗7500的時候，就會有點冷言冷語：“這個破機器，又丑又難裝，不知道你們到底是怎么想的。浪費時間，浪費金錢。”
張瑋一開始當做沒聽到，這么說了幾次之后，有天他臉一紅，沖著阿龍說：“龍哥，要不你來？你說做什么項目？”
“哎呀，龍哥也就是說說。項目的事情，你是老大，誰能幫你做主啊？龍哥懂啥啊，他會做的雞和你做的機不一樣?！狈椒匠鰜泶驁A場。
馬凱沒說活。有時候，他挺著急自己的溝通能力。他很羨慕方方，在尷尬的局面里能說出幾句特別得體的玩笑話來化解矛盾。
接近四月底，7500終于到了試產(chǎn)的時候了。
方方讓龍剛休息了一天。他自己大清早送物料去了工廠。
馬凱坐張瑋的車，晚了一點出發(fā)。
天很陰沉。感覺像是要下雨。馬凱和張瑋路上說著話。他感覺到張瑋有些心神不寧。他想找點輕松的話題，讓張瑋開心一點。
就在這瞬間，雨嘩得一聲就倒了下來。車窗前立刻就白了。雨太密，像無數(shù)個水龍頭對著地面沖。張瑋將車速越降越慢，沒多久，發(fā)現(xiàn)路上的車都停了，打著雙閃。他把車內(nèi)的音樂也關(guān)了。
感覺雨點打在車頂上像敲鼓一樣。
當年還流行自己在車上加報警裝置，很多車被雨水打到報警。嗚~~~嗚~~~嗚~~~，此起彼伏。
沒有車動，沒有人按喇叭。雨聲夾雜著報警聲，以及遠遠傳來的警車聲，合成了一曲白噪音。在這聲音之下，馬凱感到的，是無比的安靜。
“媽的，掙點錢真不容易?！睆埇|輕聲的說，馬凱卻聽得清清楚楚。這也可能是因為車內(nèi)是密閉空間。
“這雨再下下去，我們會不會被淹？”馬凱從車窗往外看了一下。他們停在梅林關(guān)的關(guān)口，這里地勢較低?？粗厣系乃吐凉q起來了。
“等等吧?！?p> “臥槽，幸好今天車上什么機器和物料都沒有。到時候要是電視臺來采訪，一打開我們泡水的車，里面一堆高仿機。完蛋了！”馬凱突然開心起來。
“還剛好在關(guān)口。武警直接拿著槍就走過來了?！睆埇|也樂了。
“然后一槍一個。砰！砰！尸體掛在關(guān)口，掛著個牌子，上面寫，打擊高仿，抓到槍決?！?p> 他倆哈哈大笑。也就不覺得有什么了。
“馬凱，我告訴你，75肯定成了?！睆埇|有點興奮：“遇水得財。這么大的雨，這么多的水，估計75要大賣了?！?p> 大概等了半個小時，雨漸漸小了。車龍也慢慢開始動起來。
“這一會要是上高速了，還暴雨怎么辦？”馬凱有點擔心。
“不會的。手氣來了。你看著吧，前面一定陽光普照。”張瑋發(fā)動了車，盯著前方，雙眼發(fā)出像賭徒摸到大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