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兒跟了周修德一路,眼見著王家老兒駕著牛車載著周修德消失在往西北方向的官道盡頭,方才回府復(fù)命。董沅君急急迎上來問道:“他去了哪里?”雁兒道:“他出府后,先是在粉館中吃了一碗粉。”董沅君吃吃笑道:“這賊廝,還有心思吃粉?”雁兒道:“他午飯未吃,定是餓得急了?!倍渚溃骸梆I不死這狗官!是哪一家?”雁兒道:“是間大店,叫做太平粉館?!倍渚?xì)細(xì)問道:“然后呢?”雁兒道:“出粉館后,在街上走了幾步,發(fā)了一陣呆,卻徑直往西,出城去了?!倍渚溃骸澳銢]跟丟吧!”雁兒道:“沒有,我跟著他也出了城,看他進(jìn)了一戶人家,后來一個(gè)老兒趕了輛牛車,把他載著上了官道,望西北方向去了?!倍渚溃骸斑@次卻是西北,不是東北?”雁兒道:“不是東北,上次去的岳州,是東北,這次只怕去的更遠(yuǎn)了?!倍渚叩溃骸安慌滤h(yuǎn)!任他去的再遠(yuǎn),也逃不過我的手掌心?!闭f完把拳頭一捏,冷笑幾聲。
第二日,董沅君讓雁兒套了馬車,兩個(gè)人來到城西王家。雁兒把馬車停好,從半開著的大門進(jìn)去,正碰上王家老太婆和鵲兒從屋里出來,雁兒望著兩人斂祍為禮道:“婆婆好,小大姐好。”王家老太婆瞇著眼睛瞅了瞅雁兒道:“好俊俏的丫頭,誰家里的,可惜我沒有孫兒,不然弄來給我做孫媳婦,可不是美。”鵲兒道:“怕不是丫頭,卻是個(gè)千金小姐。”老太婆道:“奶奶我沒吃過豬肉,可是天天看豬跑!穿綾羅綢緞的,也不見得就是千金小姐?!毖銉阂膊簧鷼?,道:“婆婆慧眼!我是添平知府大人府中的丫頭,叫做雁兒,和我家夫人一同來接我們家老爺回府?!崩咸朋@道:“知府家的丫頭?來我家接知府大人?”雁兒道:“正是。”老太婆道:“我一把年紀(jì),你不要嚇我!知府大人,那是多大的官兒,怎么會(huì)在我們家,我們小門小戶,莫說知府那么大的官兒,就是里長,一年也來不了我這里幾次,你進(jìn)錯(cuò)門了?!倍渚陂T外等得不耐煩,自己走了進(jìn)來,沖老太婆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見過老人家?!崩咸诺溃骸斑@位就是知府夫人了?”雁兒道:“正是我家夫人!”老太婆道:“看這舉止排場(chǎng),卻也有幾分像,不過要告訴知府娘子知道,我們這小廟里,哪里容得下知府老爺那么大的菩薩!”董沅君道:“拙夫昨日下午來的城西,說是到了你家,一夜未歸,難道又去了別家?”老太婆掉頭沖屋內(nèi)喊道:“鵲兒爺爺,出來?!蔽輧?nèi)卻沒人答應(yīng)。老太婆提高嗓門喝道:“死老頭,滾出來!”只聽屋內(nèi)王家老兒忙不迭應(yīng)著“來了來了”,跌跌撞撞從屋里鉆出來。老太婆對(duì)老兒道:“也不知是福是禍。”老兒道:“什么事?”老太婆指了指董沅君和雁兒道:“說是知府夫人,來尋知府老爺?!崩蟽嚎戳丝炊渚牡纴淼煤每?,堆了滿臉笑迎上去,作揖道:“恕小老兒眼拙,不識(shí)得夫人,且請(qǐng)屋里寬坐喝茶。”董沅君道:“茶就不喝了,謝謝老爹爹,請(qǐng)老爹爹把我家夫君喊出來,我接了他回去?!崩蟽旱溃骸爸蠣敳辉谖壹??!倍渚溃骸八呃玻俊崩蟽旱溃骸胺A告夫人,沒見過知府老爺?!倍渚溃骸罢f了半天,白費(fèi)口水!”問雁兒道:“你沒有記錯(cuò),確是這一家?”雁兒道:“我親眼看見老爺進(jìn)來,又親眼看見牛車載了他出去,怎會(huì)有錯(cuò)!”董沅君道:“不說了,燒房子。”說罷挽著袖子就要?jiǎng)邮?。王家老太婆卻不管她這知府夫人是真是假,更不怕事,迎面上去接住董沅君道:“你這潑婦,自己家的漢子看不住弄丟了,找別人家要?青天白日就敢燒人房子,看你燒一個(gè)試試!”王家老兒急忙一把將老太婆拖開,一邊捂她的嘴,一邊叫道:“老婆子莫吵,夫人也請(qǐng)息怒,且聽老兒我說話?!崩咸藕暗溃骸八览项^,你拉我做甚!活得不耐煩啦?看我手撕了這潑婦!”董沅君道:“死老太婆,你這樣的,來八個(gè)十個(gè)八十個(gè),也不是我對(duì)手!”雁兒跺腳沖王家老兒道:“有話快講!”老兒喊道:“小老兒昨日下午是用牛車送過一位客人,那客人卻不是知府大人?!毖銉旱溃骸懊髅骶褪?!”老兒道:“小老兒也不識(shí)得他,他只說是城里的一位官人,走得累了,要雇我的車,送他一程,我聽他講一口官話,又頗面善,人又斯斯文文,就答應(yīng)了他,難道竟是城里的知府大人?”雁兒道:“就是他!如假包換?!崩蟽旱溃骸袄咸鞝?,小老兒我真是有眼無珠!八輩子沒見過這么大的官兒,連水也沒請(qǐng)他喝一口就把他放走了,早知是他,怎么也得留下好好款待一番?!倍渚溃骸八退チ四膬??”老兒道:“西北方向的南坪鎮(zhèn),到了鎮(zhèn)上,他看見有馬車,嫌我的牛兒跑得慢,就打發(fā)我回來了?!倍渚溃骸拔移獠缓?,你莫要騙我!”老兒連搖著雙手道:“決不敢欺瞞夫人!”老太婆伸手到王老兒面前道:“交出來!”老兒愣道:“交什么?”老太婆道:“還裝!數(shù)個(gè)一二三還不交出來,看我不砸斷你的狗腿?!崩蟽旱溃骸爱?dāng)著貴客,留些臉面給我?!崩咸藕鹊溃骸败囧X,昨日出租了牛車的車錢!”老兒這才明白過來,只是昨日不但沒掙著車錢,還搭上了幾兩銀子私房錢,哪有車錢在!老兒在懷里摳摳索索半晌,摸了幾個(gè)銅錢出來,放到老太婆手里。老太婆收好錢,伸手?jǐn)Q住老兒耳朵呵斥道:“叫你不問青紅皂白把生人招到家里!惹得人家不明不白打上門來?!崩蟽哼B連告饒道:“老婆子快住手!貴客面前不好看?!毖銉簩?duì)董沅君悄聲道:“這老婆婆比夫人厲害!”董沅君不屑道:“殺豬殺大腿,各人有各人的殺法!我們走吧?!崩咸艑?duì)董沅君道:“知府娘子,你們可是回城?”董沅君道:“回城怎地?不回城又怎地?”老太婆道:“若是回城,捎上我老婆子,你家大老爺昨日雇了忒遠(yuǎn)的車,才把了我們家那么區(qū)區(qū)幾文錢,今日你捎我一段,算是扯平?!崩蟽杭钡溃骸皼]大沒小,人家堂堂誥命夫人,你是什么東西,卻去蹭車!”董沅君卻道:“什么狗屁誥命夫人,奶奶愿坐只管坐?!崩咸诺溃骸拔乙话涯昙o(jì),也不算沒大沒小,鵲兒走,咱們坐車去。”四人齊上了馬車,董沅君和老太婆在內(nèi),鵲兒挨著雁兒坐在馬車前邊,一路回到了添平城。
董沅君和雁兒回到府中,雁兒問道:“南坪還去不去?”董沅君道:“不用去!你把驛丞叫來。”雁兒道:“叫那迂腐老兒,有什么用?”董沅君道:“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雁兒依言叫來了驛丞老兒。董沅君問驛丞老兒道:“添平往北,是什么地方?”驛丞老兒回稟道:“東北是岳州,西北是宜昌,正北是荊州,再往北就是襄陽?!倍渚龁柕溃骸斑@幾處遠(yuǎn)不遠(yuǎn)?”驛丞老兒道:“岳州和荊州快馬一天,宜昌一天半,襄陽卻遠(yuǎn),快馬要三天。”董沅君暗忖道:“諒他去不了那么遠(yuǎn)。”董沅君道:“你給這幾處地方發(fā)個(gè)信,看是否有你們周大人下落?!斌A丞老兒敷衍道:“大人又出去公干啦?下官一定盡力查找。”董沅君道:“怎么查找?”驛丞老兒道:“夫人莫急,大人只要到了這些地方,自然會(huì)有消息傳回來?!倍渚牡溃骸斑€是給我說空話,這可怪不得我!”黑著臉對(duì)驛丞老兒道:“你去吧!”
董沅君對(duì)雁兒道:“你去把府衙中的功曹叫來?!毖銉赫鋈?,董沅君又道:“把李棗一并尋來?!辈欢鄷r(shí)雁兒領(lǐng)著二人一同前來。董沅君沖功曹微微躬身道:“見過功曹大人。”功曹忙不迭還禮道:“不敢當(dāng),下官見過夫人?!倍渚龑?duì)功曹道:“那不知死活的驛丞,把他免了吧!換了他做。”指了指李棗道:“這個(gè)李棗,原是我爹爹手下的得力軍士,精明能干,強(qiáng)過那老兒百倍?!惫Σ苜r笑道:“回稟夫人,驛丞雖小,卻也是朝廷命官,需有朝廷文書任免,這一時(shí)三刻,卻也動(dòng)他不得。”董沅君怒道:“難道等到猴年馬月?”功曹慌忙道:“下官即刻找機(jī)會(huì)上奏,撤換了他,夫人嫌他辦事不力,可先將這位李棗兄弟調(diào)去驛站,供夫人差遣?!倍渚肓讼氲溃骸耙仓荒苋绱肆耍献喑⑷蚊麦A丞時(shí),定要寫上我李棗兄弟?!惫Σ艿溃骸跋鹿僦?jǐn)記。”功曹告辭出來,揩了揩滿額頭的汗水自語道:“好險(xiǎn)!不是順著桿兒爬,怕連我這功曹也保不住?!倍渚龑?duì)李棗道:“你知我喚你何事?”李棗道:“大人又丟了?”董沅君笑道:“丟卻沒丟,只在荊州、宜昌、襄陽這幾處地方,你且打聽打聽,落實(shí)他在哪里?!崩顥椀溃骸靶∪祟I(lǐng)小姐將令?!倍渚溃骸澳阋猜牭搅?,以后那個(gè)驛丞的位子,就是你的了?!崩顥椀牡溃骸爸x謝小姐栽培?!倍渚溃骸澳敲葱€(gè)官,也不用謝,你快快去吧。”
馬周收拾好自己的東西,不過一只書篋,一件包袱而已。李芷蘭道:“秀才此去,定是雨過天晴,鵬程萬里?!瘪R周深深一揖道:“深感掌柜娘子大德,無以為報(bào)。”李芷蘭道:“他日金榜題名,洞房花燭,不知道還會(huì)不會(huì)記得我們這些引車賣漿的人?!瘪R周望著李芷蘭,欲言又止。二人從后院出來,馬周對(duì)小召道:“小召妹子,我今日去書院了?!毙≌冱c(diǎn)了點(diǎn)頭。馬周又對(duì)八老道:“八老兄弟,謝謝你們這些天收留秀才,我去了,以后掌柜娘子靠你們多照顧?!卑死系溃骸拔艺疹櫫怂?,你才照顧了她幾天。”小召道:“一個(gè)個(gè)臉皮比墻皮厚,不知道誰照顧誰!”八老斜睨小召道:“誰和你說話,要你來接!”小召喝道:“我點(diǎn)你的名,道你的姓了么?你卻又接我的話!”李芷蘭道:“你們這兩個(gè)冤家,遲早一日拆了我的粉館?!瘪R周道:“八老、小召你們不要吵了!小召你實(shí)在不該,看把八老一張秀秀氣氣的臉兒給燙成了猴子屁股,八老你也是,明明是個(gè)好人,卻生就一張不饒人的欠嘴,到頭來事情是你來做,苦頭也是你來吃?!卑死系溃骸靶悴趴偹阏f了句公道話?!毙≌賹?duì)馬周道:“要你做好人!許你今日去書院,仍舊被人打出來?!崩钴铺m揪住小召道:“快說三聲呸呸呸,不然許你嘴上長疔瘡?!瘪R周嘻嘻笑道:“今日無論如何不會(huì)了。”李芷蘭道:“知府老爺?shù)臅畔氡睾檬??!瘪R周道:“沒錯(cuò),昨日我已拿著書信去了書院,可笑書院的人見了周大人的信,翻臉比翻書還快,山長講書都不要我做了,要我做堂長,真是哭笑不得?!卑死系溃骸澳阏孀鎏瞄L了?乖乖,膏火錢又翻了一倍?!瘪R周道:“錢財(cái)身外物,不是看周大人金面,我講書都懶得做,做什么堂長,我只求有個(gè)清清靜靜的地方,心無旁騖地讀書?!卑死蠐u頭嘆道:“書呆子!五貫錢變成了兩貫。”李芷蘭道:“讓八老送送你?!卑死系溃骸皩?duì),我扮做你的小廝,也給你撐撐場(chǎng)面,月錢下來時(shí),分我五十文?!崩钴铺m道:“你干脆明搶?!毙≌俚溃骸拔胰ノ胰ィ抑灰?。”馬周笑著搖了搖頭,自背了書篋,拎著包袱去了。李芷蘭看著馬周的背影,悵然若失,轉(zhuǎn)頭望著八老和小召,無可奈何道:“你們這兩個(gè)混世魔王,不要鬧了吧,好不容易秀才也走了,讓我消停幾日吧?!毙≌俚溃骸罢l和他鬧,三天來,話都不說?!卑死系溃骸白屛以谀隳樕弦矤C個(gè)一樣大的疤,就和你說話?!毙≌僖粩]衣袖道:“你放馬過來!”李芷蘭煩極道:“打吧打吧,我不管你們了,我去買肉買菜,生意你們愛做不做?!?p> 李芷蘭走在大街上,秀才馬周的背影在眼前晃動(dòng),慢慢的越來越模糊,與心底里那個(gè)消失了十年的影子重疊到了一起。李芷蘭在心里重重的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