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馬周手里捧著一部書,喜滋滋地回到粉館,換上李芷蘭給他新做的一套衣衫,匆匆忙忙地來到添平府衙,尋到李棗道:“李棗兄弟,給周大人的書到了,煩請通報周大人?!崩顥椀溃骸笆裁磳殨??看你高興成這樣?”馬周道:“說不得。”李棗道:“說不得就說不得?!瘪R周道:“告訴你也無妨,只是莫要傳揚出去,壞了周大人名聲?!崩顥椀溃骸澳悄氵€是不要說了吧!”馬周道:“不妨不妨,李棗兄弟本來也是周大人的身邊人,周大人讀書涉獵廣泛,越是稀奇古怪的書,越是興趣濃厚?!崩顥椀溃骸皾M添平誰不知道周大人是書癡,你這本卻是什么書?”馬周道:“治家方略,中間有一章最緊要的,叫做治悍婦輯要。”李棗吃吃笑道:“這樣的書都有?如此妙書,正是周大人朝思暮想孜孜以求!”馬周道:“李棗兄弟也知道周大人懼內(nèi)?”李棗鼻子里輕哼了一聲道:“滿府衙上下,誰不知道周大人怕老婆?!瘪R周道:“原來如此,那卻是我大驚小怪了,得罪得罪。”李棗道:“不知者不罪?!?p> 李棗領(lǐng)著馬周找到周修德。馬周一只手捧著書,一只手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欲待拜將下去,周修德忙托起他道:“秀才不必行此大禮?!瘪R周謝過,將用布帛包著的書小心翼翼的打開,雙手呈給周修德道:“這是大人要的書?!敝苄薜乱灰姶笙驳溃骸靶悴耪媸切湃耍∵€真帶了書來?!瘪R周道:“大人禮賢下士,在下感佩不已,但有驅(qū)遣,決不敢有負(fù)?!敝苄薜麓蜷_書,看了看目錄,翻了幾頁,徑直將書翻到后面治悍婦輯要那一章,一目十行掃了幾頁,一邊看一邊不住點頭,看到一處,突然眉開眼笑,合上書本對馬周說道:“秀才這部書,畢竟是手抄本,粗是粗糙了些,不過內(nèi)容文字,也還將就看得,且留在我這里,借我無事時候翻一翻。”馬周道:“既然專門送來給大人,自然是給大人看的,若是大人喜歡,也不用說那個借字,學(xué)生自向小友說明,贈了給大人?!敝苄薜碌溃骸斑@卻不妥!我們讀書人,往往愛書如命,但越是愛書如命,越是要有借有還,要知道既然你愛,人家自然也愛,你霸住不還,豈不是生生奪人所愛!我揀那緊要的,多讀幾遍,或者也抄上一抄,更顯我讀書人本色。”馬周道:“大人嗜書卻取之有道,學(xué)生不如?!敝苄薜碌溃骸斑M(jìn)書院的事,你是怎么想的?”馬周扭捏道:“大人日理萬機,這樣小事,原不該勞煩大人?!敝苄薜碌溃骸拔乙粋€小小知府,也談不上日理萬機,這樣吧,什么正課生附課生,你都不要做了,你去書院做講書,憑你的學(xué)問人品,去它那小小的觀國書院做個講書,綽綽有余,我給你寫幾個字,你拿上直接去見書院的山長,他要是有半句啰嗦,你返回來找我,我把那幾個什么山長副山長堂長一齊趕下山去?!闭f完取紙筆寫了幾行字,拿衙門里專用的信封裝了,交與馬周。馬周一再拜謝,告辭而去。
周修德待馬周一走,急不可耐地關(guān)上房門,將那本治家方略徑直翻到治悍婦輯要那一段,一邊讀一邊感嘆:真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想我周修德少年登科,滿腹才學(xué),不說名滿天下,在同輩讀書人里也還薄有微名,此時看人家寫的書,雖然處處俗言俚語,卻字字珠璣,文有文韜,武有武略,若早得此書,何愁悍婦不伏。正感慨時,忽聽得門外地皮兒踏聲,慌忙將書藏好,門外那人卻只是在門口窸窸窣窣,既不敲門,也不推門進(jìn)來。周修德輕輕撥開門閂,然后一下拉開門,門外卻沒個人影,正疑惑間,阿蠻從柱子后面跳將出來,嘴里奶聲奶氣大喝一聲“嘿”,然后喜笑顏開道:“爹爹,嚇著你了吧?”周修德將手放到胸口按住,臉上裝做驚愕狀,口里吐出一口氣道:“可嚇?biāo)赖?!”阿蠻咯咯笑著,撲到周修德身上。周修德道:“你怎么沒和娘在一起?鶯兒和雁兒呢?”阿蠻道:“娘她們在花園看修圍墻。”周修德道:“好好的圍墻又沒倒,修它做甚?”阿蠻道:“娘說圍墻矮了,家里的貓兒狗兒容易從圍墻上面走脫,所以要把它修得高高的。”周修德心下暗笑,心道這四肢發(fā)達(dá)頭腦簡單的潑婦不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圍墻再高有什么用,下次看我大搖大擺走大門出去。對阿蠻道:“修圍墻的人可多?你何不也看看熱鬧?”阿蠻道:“我不想看熱鬧,我想吃芝麻糕?!敝苄薜碌溃骸肮詢海敲创笠话ヂ楦?,這幾天就被你蛀光了?”阿蠻撇了撇嘴哭道:“不是我一個人蛀光的,大家伙兒一起蛀光的!娘自己吃我的不算,還讓鶯兒雁兒也一齊吃我的。”周修德道:“娘也是心疼你的牙,看你這一嘴狗竇大開四處漏風(fēng)的牙?!卑⑿U哭道:“我不管,我就要吃芝麻糕?!敝苄薜滦奶鄣乇Ьo她道:“乖乖我的兒,你這一哭,就算是要爹爹的命,爹爹也只好乖乖地交給你。”抱著她進(jìn)到屋內(nèi),翻了點銀錢出來,分了一點給她道:“這是爹爹給人寫字得的錢,阿蠻拿去買芝麻糕吃吧!”阿蠻一把抓過,擦著眼淚道:“謝謝爹爹。”周修德伸了小指頭兒到阿蠻面前道:“只有一樣,你需同我拉個勾兒,不要告訴娘是我給你的錢,不然讓娘知道了,拿走了爹爹的錢,爹爹以后可就再沒錢給你了。”阿蠻伸了小指頭兒和周修德勾了一勾,口里念道:“拉勾上吊不許變,誰變誰是王八蛋?!敝苄薜驴扌Σ坏玫溃骸斑@后一句,不要說?!卑⑿U嬉皮笑臉道:“為什么不能說?別的小孩子都這樣說!偏要說!”周修德道:“這句不雅,女孩兒不能說,說了爹爹打屁股!”阿蠻啪的一巴掌拍在周修德臉上道:“我先打你!”周修德被她這一巴掌拍得眼冒金星,卻無可奈何道:“阿蠻神力,爹爹打不贏你,你且去吧,不要忘了和我拉的勾?!?p> 周修德辦完公事回來,走到門口,鶯兒迎了出來道:“老爺回來了!飯菜已經(jīng)備好了?!庇謮旱吐曇舻溃骸跋雀嬖V老爺知道,夫人在書房里搜出了銀子?!敝苄薜滦睦锇蛋到锌?,硬著頭皮進(jìn)了門,見董沅君正舉著一雙筷子給阿蠻喂食。阿蠻見了周修德,口里含糊不清地嗚嗚著。周修德心里打著鼓,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董沅君笑吟吟地對周修德道:“老爺今日公事可忙?”董沅君越是滿臉堆笑,周修德越知大事不妙,吶吶道:“也不甚忙。”阿蠻終于咽下了口里的飯菜,得了空兒,歡喜地對周修德道:“爹爹,今日有雞吃!”周修德道:“有雞吃好,阿蠻乖乖的,多吃一點。”董沅君道:“爹爹多的是銀子,阿蠻喜歡吃雞,娘天天買了給阿蠻吃。”又對周修德道:“老爺為何不吃?”周修德拿起碗筷,復(fù)又放下,對董沅君道:“夫人不要多心,那點銀子不過是別人求我寫字,給我的潤筆,絕對干凈,我也沒準(zhǔn)備藏私,打算積在一起聚少成多了,一并交給夫人?!倍渚湫Φ溃骸安皇强粗心泐^上的烏紗帽,哄你開心,誰得了失心瘋,哭著喊著送錢給你,求你寫那幾個破字?”周修德漲紅了臉皮道:“夫人且莫如此看輕了自家相公,想我當(dāng)年初到京城未第之時,雖是白丁,也有人花銀子買我的字?!倍渚溃骸袄蠣攨柡?!詩文做得好,字也寫得好,更兼手段高明,和自家的黃口小兒合起伙來,拉了勾兒要騙她的娘?!敝苄薜聡@氣道:“阿蠻你又賣我!”董沅君卻不再說話,兀自給阿蠻喂食。周修德對旁邊侍立的鶯兒道:“鶯兒,你喂阿蠻吃,不要耽誤夫人自己吃飯?!柄L兒欲要上前,董沅君揮了揮手。
阿蠻吃了一會,便喊著“飽了”,下地讓鶯兒領(lǐng)著她出去玩耍了。董沅君卻仍舊坐著不動碗筷,周修德拿起筷子,遞給董沅君道:“夫人不要生氣了,先吃飯,吃完了飯,我聽?wèi){你發(fā)落?!倍渚舆^筷子,勉強扒了幾口,又把碗筷放下道:“這飯吃得實在沒什么意思?!敝苄薜碌溃骸拔也贿^哄小孩子開心,和她逗著玩,拉個勾兒,如今她都告訴你了,銀子你也收去了,還生恁大氣做甚?!倍渚溃骸袄蠣?shù)囊馑迹鋵崙?yīng)該生氣的,是老爺自己?”周修德道:“夫人莫這樣說,我開心得很,為何要生氣?”董沅君道:“老爺為何開心?”周修德道:“公事順?biāo)?,家事也和睦,夫人又賢惠,阿蠻又聰明可愛,我為何不開心?”董沅君聽到這里,忽然笑了起來,笑聲未落,站起身來,猛地將餐桌掀翻在地,滿桌的盤兒碟兒碗兒一齊跌落下去,碎了一地。董沅君將自己屁股底下坐著的一部書往周修德身上扔去,怒喝道:“還在假話連篇!”周修德一看,卻是那部昨日才到手的治家方略,挖空心思藏起來,卻不料被挖地三尺翻找私房錢的董沅君輕輕松松一并給找了出來。董沅君道:“你開心是因為得了這部寶書吧!你要不是拿它當(dāng)圣旨似的包了一層又一層藏在犄角旮旯里,我卻不會注意到這么一部爛咸菜幫子似的破書,也是人算不如天算!”說罷一手薅住周修德胸口衣服,捏緊拳頭,便要往周修德頭頂砸落。周修德卻不閃躲,緊閉雙眼縮成一團(tuán)。董沅君這一拳便砸不下去,硬生生收了回來,說道:“幾時練得這龜縮神功!我說過不再打你,說到做到,你快快滾吧,一刻也不要在我眼前停留!”周修德俯身去撿書,董沅君一腳將書踏住,怒喝道:“你是要命還是要書?”周修德不做聲,卻也不放手。董沅君一腳將他踹翻在地,把書撿起來,運足了力氣在手上,三抓兩把開始撕將起來。周修德捶胸頓足呼號道:“我的書!你這惡婦!我周修德三歲讀書,三十年來從來有借有還,這一次,卻叫我拿什么還給人家?!闭f罷徑直沖出門去,頭也不回。
雁兒跑進(jìn)來,看著一地狼藉問道:“夫人怎么啦,什么事發(fā)如此大的火?!倍渚瓪馕聪瑩P著手里兀自抓著未放的紙片道:“你知道什么!這狗官,不知道從哪里覓了這本陰毒下流的書來,要對付我?!毖銉旱溃骸胺蛉擞执蛩??”董沅君道:“打卻未打?!毖銉旱溃骸拔覄偛乓娝麣夂艉舻爻鋈ィ慌麓笫虏缓?,又要開溜!”董沅君回過神來,說道:“你快去跟著他?!?p> 周修德滿腔怒火從府中沖出來,一邊急匆匆走著,一邊心下算計,摸摸身上,一文不名,好不苦也。信步走到太平粉館門前,覺得肚中饑餓,伸頭往粉館里面探了探,看有沒有識得的人在里邊。店中的李芷蘭卻甚是眼尖,看到了周修德,急忙走了出來,給周修德行了一禮道:“給周大人問安!”周修德道:“你識得我?”李芷蘭道:“周大人清官,愛民如子,添平城里的百姓,只要不是瞎了眼,誰不識得?!敝苄薜碌溃骸靶∧镒訒f話!”李芷蘭做害羞狀道:“民婦一把年紀(jì),周大人比民婦更會說話?!敝苄薜碌溃骸奥犝f你家粉不錯,路過門口,果然芳香四溢!”李芷蘭道:“正要請大人賞光?!敝苄薜碌溃骸俺鲩T走得急,未曾帶錢?!崩钴铺m道:“周大人肯屈尊,是小店的福份,千萬莫要說那個錢字?!闭f完躬身請周修德,周修德客氣了幾句,進(jìn)了粉館。粉館中的人見了周修德,一齊行禮,周修德沖眾人拱手道:“大家不必多禮,周某冒失前來,打擾各位鄉(xiāng)親了?!卑死系溃骸按笕瞬挥每蜌猓埵窃俅蟮墓?,他也得吃喝拉撒不是。”小召道:“沒大沒小,就你話多!”李芷蘭沖廚房喊道:“秀才快出來,周大人來了!”馬周端著一碗粉從灶間出來,見了周修德,兩個人都吃了一驚。馬周將粉丟下躬身拜道:“周大人如何到了這里?”周修德也道:“我也正想問秀才卻為什么也在這里?看這模樣,還是跑堂?”李芷蘭搶道:“秀才是我家親戚,這一向在我們店里暫住。”周修德對李芷蘭道:“你就是這間店里的掌柜?”李芷蘭道:“民婦正是?!敝苄薜碌溃骸霸缏牭锰砥匠抢镉幸晃环蹢l西施,又俊俏又潑辣能干,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崩钴铺m羞道:“謝周大人夸贊!今日我親手為周大人煮粉吧?!敝苄薜鹿笆值溃骸坝袆谡乒衲镒??!?p> 周修德一邊吃著粉一邊贊不絕口,吃完對眾人道:“我這碗筷一放,嘴巴一抹,可就走了!”又對馬周道:“或者秀才替我先墊上,我日后還你?”李芷蘭道:“周大人今日賞光,吃了小店的這碗粉,明日傳了出去,小店怕要被客人們擠垮了門!周大人這碗粉錢,我們還怕賺不回來?”八老道:“平日里隔三差五也有一兩個吃白的,多你一個也不多。”李芷蘭劈頭給了八老一記道:“你可真會說話!”八老道:“我又沒說假話,但是周大人這樣的好官,只要喜歡吃,就是要小的每日給他白送到府上,小的也絕無怨言?!毙≌俚溃骸翱偹阌芯淙嗽挕!敝苄薜屡牧伺陌死霞绨?qū)钴铺m道:“你家粉館難怪能保百年興旺,強將手下,兵也不弱。”八老得意道:“那是自然?!?p> 周修德從粉館里出來,盤算了一番,心想平日里有求于我的人,決不可去求,平日里決不會求我的人,卻可以去求。最后盤算來盤算去,還是將借錢借車,一并著落到王家老兒頭上,于是望城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