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煙閣,三層,夜已漸沉。
閣主李宗戎帶顧儀、呂朝云二人登上了翠煙閣的三層,三層比二層要小許多,只有一塊不大的空間,與二層相同,被十六根大柱子撐起,夜風(fēng)從外吹來,只覺一股徹骨的寒意,顯然,這一層并不是用來住人的,雖說也是雕梁畫棟,但擺設(shè)卻比二層更加簡單,中間四根立柱用金絲帷幕遮蓋,幕外除卻立柱便空無一物,李宗戎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二人隨他來,待顧儀和呂朝云靠近,才發(fā)現(xiàn)這三層雖說空蕩,卻另有玄機(jī)。
在三層的十六根立柱當(dāng)中,只有一條道路通向當(dāng)中的帷幕,其余地面均是鏤空的格柵,從上面可以輕易地看到二層落座的所有人,一切二樓的聲音也盡可收入耳中,但剛剛從二層向上,只能看到頭頂上繁復(fù)奢華的鑲金雕紋,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完全處在監(jiān)視之中。對于二人驚異的神情,李宗戎也只是微微一笑,不做解釋,不過也不必解釋,這么一座神秘的組織,若沒點(diǎn)手段,怎么輕易控制下面的人。
三人沿著唯一的通路,來到殿中帷幕面前,不知李宗戎碰了哪里,帷幕向兩旁拉開,當(dāng)中只有石臺一座,臺上呈品字形有三座兵器架,其中兩座空置,當(dāng)中一座上,一柄寬刃長刀擺在其上,刀背厚重,刀身上飾有猛虎一只,刀型略有彎曲,與刀柄一齊看去,似游龍一般,整個刀隱隱泛著金光,一股霸王之氣盡顯,此刀只厚重,非大力之士絕不能用,尋常武者若使用此刀,恐怕只會讓自己招式遲滯緩慢,斷不能發(fā)揮其力,但若是能駕馭此刀,則每一招便如泰山壓頂一般,絕不可招架其勢,敵手必退避三舍以避其鋒芒。
李宗戎說道:“老夫本以為二位小友只是想來閣中換點(diǎn)寶物,卻不想?yún)涡∮延腥绱藴Y博見識,故而只在二層相迎,既然呂小友已說出‘一刀二劍’,那老夫也不必隱瞞什么,二位眼前的,便是‘一刀二劍’之首,二十年前名震天下的‘霸羽刀’?!?p> 呂朝云雖說早已知曉這‘一刀二劍’的故事,但第一次真的看到,仍是震撼不已,二十年前的傳奇現(xiàn)在就擺在面前,刀刃的金光之下,似是有說不完的英雄豪氣,若說顧儀手中劍充滿了殺氣陰冷的寒光,這把刀則滿盈著霸王震懾四方的威光,只要放在眼前,便讓人有一種屈服于其下的壓力,她竟一時難以開口言說。
顧儀雖說對這把刀并沒有太多的認(rèn)識,只是從朝云口中聽來一些,但卻通曉兵器,一看到這把刀,便知其中的非凡之處,他心中暗自估量了一下,如此規(guī)制的長刀,只消簡單的揮砍而下,即便不憑借刀刃的鋒利,也能擁有如一柄巨錘般的沖擊力,想來二十年前霸羽刀主人那位俠士,必是有一套獨(dú)特的武功,可以將此刀運(yùn)用自如。
李宗戎走到霸羽刀之前,看著這把劍,似是想伸手去拿,但在半途停了下來,只轉(zhuǎn)過身來,示意兩人自便,三座兵器架之前有坐席一塊,他當(dāng)先坐了下來,看閣主落座,顧儀和朝云也一同坐下,閣主問道:“二位,老夫已經(jīng)把這翠煙閣的鎮(zhèn)閣之寶給二位看了,二位也該告知老夫究竟從何而來,為何而來了。”
顧儀雖說對翠煙閣的閣主仍有一些提防,但閣主將鎮(zhèn)閣之寶如此展示,竟讓他也有點(diǎn)動搖,也許這也是一種策略,若是毫無保留的展示誠意,自己便已占據(jù)了道義上的高點(diǎn),實(shí)在是讓人很難假言相對。顧儀畢竟江湖經(jīng)驗(yàn)有限,此刻有點(diǎn)不知如何回答,不知究竟是應(yīng)當(dāng)坦誠說明還是應(yīng)當(dāng)繼續(xù)隱瞞試探,無可奈何之下,只好看向朝云,朝云似是還沉浸在自己的思考當(dāng)中,顯然,閣主的名字,霸羽刀的現(xiàn)身,其中蘊(yùn)含的信息讓她也有點(diǎn)不好消化。
看到顧儀看向自己,朝云也從顧儀的眼神中讀出了他的猶豫,于是對閣主拱手說道:“謝閣主美意,這霸羽刀確實(shí)不凡,只是江湖傳言,不只是霸羽刀,蕩寇劍也在翠煙閣當(dāng)中,想來這把劍和閣主您關(guān)系匪淺,為何卻不在此處呢?”
“哦?看來你知道我是誰咯?你這姑娘知道的還真不少,”李宗戎有些吃驚,知道一刀二劍也就罷了,居然直接說出自己和蕩寇劍的關(guān)系匪淺,看來眼前這個姑娘絕非聽到一些傳言這么簡單了,之前只是覺得二人這個年紀(jì)見識頗多,自己還有些欣賞,現(xiàn)在看來,這兩個人可不像是光顧翠煙閣的客人那么簡單了,想了一想,李閣主繼續(xù)說道,“不錯,二十年前,蕩寇劍確實(shí)曾經(jīng)在我手中,不過卻被人搶走了?!?p> “搶走了?!”顧儀和呂朝云幾乎異口同聲地驚道。
李宗戎點(diǎn)頭道:“是的,二十年前,老夫從長安城中取走了蕩寇劍,此事確實(shí)也為人所知,呂小友所說的恐怕便是這件事了,不過在老夫在回閣途中,被一蒙面之人奪走了那把劍,好在其時這柄霸羽刀老夫已先行送回閣中,故而不曾被一齊奪走?!?p> “竟有人能從翠煙閣閣主手中奪劍?”呂朝云脫口而出,突然又覺自己失言,自己這句話,擺明了便是自己很清楚閣主武功底細(xì),閣主看著她,兩眼有些微微瞇起,但轉(zhuǎn)瞬之間神色便已消失,只是淡淡說道:“這個人武功頗為不同,老夫只和他過了十招,那時老夫用劍,那人卻是空手,說來慚愧,十招之間,老夫手中蕩寇劍已被奪走,彼時老夫只想要奪回此劍,四下探查而不得,無可奈何之下,便許以重金懸賞之,那是老夫所懸賞之金實(shí)在過于豐厚,一時之間,天下劍客中持有名劍之人皆少不了遭人暗算,奪了劍便來老夫這領(lǐng)賞,可惜沒有一人找到這把蕩寇劍,也因?yàn)槔戏蜻@個舉動,讓江湖中人人人自危,不敢再談一刀二劍之事,他們都以為這些奪劍的惡徒都是老夫安排下的,卻不知這些只是老夫重金之下激出的野心作崇罷了,后來這些人時常拿一些并無價(jià)值的刀劍棍棒兵器前來,老夫也不堪其擾,便遷至這座閣中,能來到我這閣中的才能交換好處,老夫想要以此過濾掉那些投機(jī)之徒,但這二十年來能到老夫閣中的也就寥寥數(shù)人而已?!?p> 說完,閣主傾身向前,看著朝云說道:“看來,呂小友對老夫身世知之甚詳,現(xiàn)在老夫已經(jīng)回答了你的問題,該到了兩位回答老夫問題的時候了吧?!?p> 呂朝云看了看顧儀,顧儀仍是有些猶豫,呂朝云知道他不知如何作答,于是自己說道:“前輩既然如此坦誠,朝云自然沒什么好隱瞞的,朝云是吳越之地長城水塢人士?!?p> “哦?”閣主眼前突然一亮,說道,“長城水塢?難怪小友姓呂,長城水塢呂家確實(shí)有名,知道一刀二劍,倒是并不奇怪。”
他這么一說,反倒是顧儀有些吃驚,扭頭看向呂朝云,自己這一路只是把呂朝云作為大和尚的女兒這個身份去看,自己江湖歷練不深,這長城水塢究竟是什么地方自己一概不知,聽這口氣,想來也不是個尋常地方,不過細(xì)細(xì)想來,長城水閣呂家,朝云姐姐竟是隨了母親族姓嗎?
呂朝云看到顧儀看她,只給了他一個眼神,這個眼神的意思顧儀馬上就明白了,有什么問題以后我自然會給你說,就是這個意思了。朝云回過頭來,對翠煙閣閣主說道:“其實(shí)我二人此次前來,只是為幫顧公子尋訪自己的身世,并無它意,只是朝云自幼便知曉一些翠煙閣的事情,才有了剛才的問題,望閣主休要見怪?!?p> “嗯?尋訪身世?到翠煙閣中?”閣主更是奇怪,“莫非顧小友也與老夫的翠煙閣有關(guān)系?”
顧儀見朝云已將目的和盤托出,當(dāng)下說道:“非也,只是顧儀只有一把劍和武功的線索,想要尋訪頗有難度,得一高人指點(diǎn),說到翠煙閣中當(dāng)有所收獲,也就來了,前輩見諒,我二人也不知為何要到此處?!?p> “哦?得一高人指點(diǎn)到老夫這里?”他轉(zhuǎn)向呂朝云,問道,“不知是哪位高人???能知老夫住處的人可不多了,待賢坊宗儒?武君劍林尋正?還是北都孟隋君?”
呂朝云只是搖了搖頭,實(shí)話實(shí)說道:“是游散仙安德玄?!奔热凰阎朗幙軇Σ辉陂w中,那么安德玄不來閣中取劍便解釋得通了,那么二人就并無什么緊張關(guān)系,可以直說無妨。
聽到這個名字,閣主點(diǎn)頭認(rèn)同了,說道:“游散仙,嗯,不錯,他確實(shí)知道老夫這座閣,既是他說了,那想來老夫這里確實(shí)也幫得上你,不妨說說看吧?!?p> 顧儀此時也不再有所保留,說道:“顧儀跟隨師父長大,學(xué)的師父一身本領(lǐng),但一直不知師父姓名,師父所留遺物,也只有顧儀隨身所攜的這把劍而已。”
“那便取劍來,給老夫看一看,既是游散仙讓你來的,想必老夫認(rèn)得。”閣主也不推辭,只讓顧儀取劍來便是。
顧儀站起身來,將劍從背后的劍鞘中拔出,燭火映襯之下,反射的卻非金橙之色的燭光,而是凜冽凄白的寒光,似是天間月色直灑下來,顧儀反過手來,以兩手托劍身,將劍遞給了翠煙閣閣主。
在他拔出劍那一刻,閣主便已知此劍非同凡響,于是鄭重地以雙手接過這柄比一般長劍還要長上一截的劍,放在膝上,細(xì)細(xì)觀瞧,此劍長約四尺,劍面厚重,劍刃較寬,整個劍上沒有任何裝飾,只有一陣寒光相纏,整個長劍重量頗大,似是有兩把劍的重量一般,閣主掂量了一下,神情頗為驚異,情不自禁地站起身來,將劍揮舞幾下,金屬破空之聲凌厲刺耳,閣主略一思慮,再將劍刃放在手上,細(xì)細(xì)察看,搖了搖頭,四下掃視一圈,快步走到帷幕之旁,將劍尖放在其上,輕輕一劃,帷幕立時被撕開一道口子,閣主仔細(xì)查看帷幕上的裂口,斷裂處整齊干凈,他點(diǎn)點(diǎn)頭,回到二人面前,將劍放在顧儀身前,開口說道:“老夫這層帷幕,是用天蠶絲線混以金銀絲線所織,尋常刀劍是傷不得其分毫的,顧小友這把劍的確不凡,品質(zhì)不在老夫在二層所放的一十五把名劍之下,不,還要更高一些,若是只論鍛造技藝,這把劍還要在其上,顧小友,此劍可有名字?!?p> 呂朝云看向顧儀,她也有些好奇,顧儀從未對她提過這把劍的事,只聽顧儀回答道:“確實(shí)有名字,只是師父叮囑,此劍名字太過不吉,如我真的要使用,可自行取一名字,原名棄之不用最好?!?p> 閣主只是說道:“原來如此,但尋根問底,總是要有個頭緒,顧小友還是將原名說來給老夫聽一下吧?!?p> 顧儀說道:“那倒是不錯,顧儀也不曾為此劍新取一名字,只是還叫此劍原名,名曰‘散魄’”。
“哦?”閣主再次伸手將劍拿過,再觀瞧一番,說道,“此名確實(shí)不吉,聽到這個名字,老夫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一刀二劍中的奪魂劍,奪魂散魄,似是對劍一般,只是那奪魂劍老夫知道,劍身細(xì)長,乃是一把鋒利的快劍,劍主劍法精致細(xì)膩,用劍如舞,和這把劍實(shí)在是很難有相似之處,若不是顧小友說道這個名字,老夫是絕對不會將這兩把劍想到一起的。”
他又認(rèn)真思考了一會兒,說道:“大概是老夫年事已高,記性不是很好,現(xiàn)在想不起有聽說過如此一把劍,這二十年間的搜羅,老夫也未見過一把和此劍相似的劍,安德玄讓你二人到我這里來,想來還是有些多余了,恐怕老夫給不了你們什么幫助了?!?p> 閣主將劍遞還給了顧儀,顧儀接過劍,自己又看了一會兒,便收劍入鞘,他自然知道沒那么容易,自己的師父隱居山林,想要探尋師父這柄劍的由來哪有那么容易。就在他這么想的時候,一旁朝云突然開口說道:“前輩剛剛提到這柄劍的鍛造技藝,以朝云所知,能夠打造如此兵器的匠人并不多,前輩深懂鑄劍之道,可否猜出這柄劍是哪位工匠的手筆,我二人也算有個方向?!?p> 閣主本來已經(jīng)站起來,背身在思考著什么,聽到呂朝云這么一問,便又轉(zhuǎn)了回來,說道:“老夫懂鑄劍這件事,你也知道?”
呂朝云笑了起來,說道:“家母曾有提過?!?p> 閣主手捻著胡須,意味深長地看著呂朝云,說道:“長城水塢,名不虛傳啊,確實(shí),老夫懂得鑄劍之道,好吧,不妨就告訴你二人吧,能鑄成如此一柄劍的人,這世間不超過四人,這四人當(dāng)中,長安城中有兩人,專為皇家鑄劍,所鑄之劍皆有內(nèi)府的標(biāo)記,這柄劍不是,另外兩人,一人是這把霸羽刀的鑄造者,現(xiàn)居青州北海,已然垂暮老矣,一生只有這把刀傳世,絕無第二件作品。”
顧儀很是好奇,問道:“既是現(xiàn)今還活著,為何這幾十年間沒有打造別的刀劍?”
閣主長嘆一聲,說道:“老夫也只是道聽途說,在鑄造這把霸羽刀之時,淬火甚是不易,淬火所用油槽在淬火之時突然碎裂,燒了他的鍛造工房,也將他本人燒成了殘廢,還熏瞎了兩只眼睛,故而在此之后再也沒了作品,只是幾個弟子勉強(qiáng)將鑄劍坊撐了起來,但沒人得其真?zhèn)鳎F(xiàn)在雖說還活著,但也就是茍延殘喘罷了?!?p> “得天作之藝,卻不得天作之時,可惜了?!眳纬埔哺鴩@了口氣,繼續(xù)問道,“閣主所說共有四人,那么這最后一人呢?”
閣主說道:“最后一人,十多年前就已過世,若說這四人當(dāng)中誰最有可能鑄這把劍,老夫覺得便是此人了,只是此人性情古怪,只要他樂意,你為他送去的最好的材料可能只會被鑄成一塊鋤頭,他若是開心,即便是自掏腰包,拿出家底的材料為你鑄劍也未嘗不可,所鑄兵器形狀各異,也不喜在上做任何標(biāo)記。只可惜十多年前死的不明不白,可能是這性情得罪的人太多,現(xiàn)在連后人所居之處也成了一片廢墟,從這條路你二人恐怕很難探尋了。”
顧儀聽他這么說,略微有些失望,但還是問道:“前輩可否告知此人故居何處?雖是廢墟,但也總歸能找到些什么?!?p> 閣主說道:“好吧,那老夫便說了罷,此人生前住所據(jù)此并不遠(yuǎn),就在綿州地界?!?p> 聽到“綿州”二字,顧儀和呂朝云不禁眼前一亮,對視一眼,已知找對了地方,顧儀開口說道:“還請前輩將具體地點(diǎn)告知顧儀。”
翠煙閣閣主剛想開口,卻聽樓下一家仆說道:“閣主,玄色堂胡堂主、生色堂徐堂主一齊來到閣下,請求與閣主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