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京城中近來發(fā)生了幾件大事。
火祆教近些年來在安京和東都勢力擴張極快,隱隱有壓過佛道二教的勢頭,教眾多為北方異族。為了方便管理,朝廷專門設置了薩寶府主管火祆教事務,故此,總體來說朝廷和火祆教相處還算和睦。
但就在最近,這脆弱的和平被圣人一手打破。先是捉拿了薩寶府祆正,還有效忠他的一干薩寶果毅,祆祝因與祆正不和,主動站到了圣人一方,才得以幸免。隨后,圣人查抄了安京與東都九座祆祠,搜出了數(shù)張輿圖,標注十分翔實,就連圣人手中的輿圖所沒有標出的一些小巷暗道都描繪得清清楚楚。這使得他雷霆震怒,勒令京兆尹秦珞搜查全城胡人的商鋪與住所,除了私藏的輿圖之外,還搜出了不少違禁品,一時間鬧得安京城中人心惶惶。
另一件大事就是,圣人在朔日朝參上當眾宣布于南北衙之外另設立千秋衛(wèi),糾察天下逆亂之事,只聽命于天子,有官無品,除天子外,不需對任何官員執(zhí)下級禮。此言一出,朝堂震動,當下就有幾名老臣出班勸諫,說到激動處幾乎要以頭搶地來迫使圣人收回成命。
然而,他們沒有想到的是,一向敬重他們這些老臣的圣人,這一次的態(tài)度竟然無比堅決。于是,他們只好將希望的目光投向了魯國公程捷。程捷是兩朝元老,如今年紀已經(jīng)不輕,圣人特賜他朝會時使用錦褥憑幾,以免勞累。此刻,他正雙手攏在袖中,微微垂著頭,眾人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他竟然是在打盹,絲毫感受不到他們的目光,坐在他身邊的長子程奉道抬眼望著房梁,打定了主意不和他們對視,偏偏最好說話的程捷次子程奉孝今日又告病在家,程蘭以侍奉父親為名也沒有來上朝——這程氏一家人竟好像商量好了一樣,態(tài)度堅決地和圣人站在同一邊。
程家人會有如此反應并不奇怪。八月廿五那天,程英和程好去了趁梨花赴約,還帶去了程捷的親筆信。程捷在信里對于圣人設立千秋衛(wèi)一事表示贊同,并再三叮囑桑千秋一定要多多關(guān)照他的兩個孫兒,還承諾如果朝中大臣反對,他一定會盡力相幫。
秦家既然是皇后的母家,自然要順應她的立場,再加上已經(jīng)決定要跟隨桑千秋的秦細細,便毫不猶豫地站到了支持設立千秋衛(wèi)的陣營中。桑遠自不必說,以他對圣人的忠誠和對妹妹的寵愛,大臣們毫不懷疑如果他們再質(zhì)疑下去,桑遠能馬上和他們翻臉。剩下的能左右圣人意見的只余南陽郡公薛昭和太師房星,薛昭是千秋至今下落不明的未婚夫婿越滄海的師父,且目下外出公干,房星則是朝中清流之首,向來不偏不倚。故此,任憑一眾老臣們在朝堂上鬧翻了天,這些朝中最有權(quán)勢的臣子也沒有心軟,和圣人一起冷眼旁觀這場鬧劇。
看他們鬧得累了,圣人這才開口對馬明德說:“宣吧。”馬明德點頭,向前邁了一小步,下一秒,他洪亮的聲音就響徹了大殿:“宣,千秋衛(wèi)大將軍桑千秋覲見——”大臣們紛紛將頭轉(zhuǎn)向宣政殿大門,只見殿門向兩面緩緩開啟,一道身影背光而立,身姿挺拔,正是桑千秋。
待她走進殿來,眾人這才看清她的裝扮,只見她身著紫色襕袍,腰束金玉帶,額上勒著一條烏紗鑲白玉的抹額,黑發(fā)在頭頂一絲不茍盤成發(fā)髻,果然如圣人所言,有官無品——分明穿著三品以上官員才能穿著的紫色襕袍,扎著金玉帶,可是她并未戴對應品級的進賢冠。再往臉上看,面龐艷若桃李,卻又冷若冰霜,一派威嚴不可冒犯。千秋恍若未覺四面投來的目光,不疾不徐地行到玉階之前,施施然朝圣人行了個禮。圣人見她這副打扮更顯英姿勃發(fā),心中十分滿意,臉上就帶了些笑,免了她的禮,讓人在武將之中給她辟了一席之地。
“千秋衛(wèi)初立,朕準其駐軍于城北,朕與桑卿將擇世家子弟二十人,并從南北衙抽調(diào)將士兩千人以充千秋衛(wèi)之兵,中選名錄朝會之后自然會派專人前往宣布。此外,朕另賦桑卿民間擢才之權(quán),惟愿桑卿能為國舉賢,莫負朕之重托?!?p> 不管朝臣們?nèi)绾畏磳?,事情已成定局,朝中幾位重臣都不曾出言反對,其他人再有不滿也無法掀起半點波瀾。千秋和桑遠為避風頭,自朔日大朝之后,接連好幾日閉門不出,直到這一天,家中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薛昭。
提起這個名字,整個大唐和周邊各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在關(guān)外,他的名字甚至能止小兒夜啼。這是整個大唐都需要倚仗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當年高昌國之亂,他一襲白袍入陣,一戰(zhàn)成名,至今令其國之人聞風喪膽。
桑家與薛家本來就并無太多交集,自從作為聯(lián)系兩家橋梁的越家一倒,兩家人更是再也不曾互登家門。這次薛昭突然來訪,令桑家上下都意外非常。桑遠強行按住了扔了手中兵法就要去圍觀這位大唐傳奇人物的千秋,將她拘在書房專心看書,自己整了整衣冠,往前廳去見薛昭。
別人家的待客大廳都掛著名人名家的字畫,桑家卻與眾不同,掛著幅千秋幾年前在萬重山中隨手涂成,隨家書一同寄回的日出扶桑圖,落筆灑脫,用色大膽,頗有些名士風度。薛昭袖手而立,仔細端詳,心中對這多年不見的小娘子平添了幾分贊賞——這等胸襟,就是放在兒郎之中也屬少見。
“薛公撥冗前來,真是令草舍蓬蓽生輝啊!”桑遠笑著朝薛昭一拱手。薛昭回頭一看,也笑了:“阿遠,好久不見??!”
“可不是,薛公一去蜀地就是兩年,回來后又日日在京北大營練兵,再奉圣人之命去洛州公干。遠身在京中,哪有機會得見薛公?”桑遠請薛昭坐下,親手為他倒上了茶水。
“是啊,”薛昭長嘆一聲,“轉(zhuǎn)眼之間,越兄和定海、定心二位賢弟也已經(jīng)辭世六年了?!?p> 定海、定心是桑安甫和桑義甫的字,桑遠聽到父親和叔父的名字,臉上也露出了哀戚之色。兩人沉默著飲完了一盞茶,薛昭又說:“青史兒呢?某聽聞她一回安京城就折騰出了不小的動靜,多年不見,不知道她現(xiàn)在是個什么模樣?!闭f著,薛昭笑了笑,語氣莫名多了幾分慈愛。
桑遠心知逃不過這一遭,打發(fā)侍婢去把千秋叫來。千秋被兄長鎖在書房,滿腹委屈和氣惱,但這一切小情緒在看到廳中坐著的薛昭的時候,瞬間就煙消云散了。
“薛世伯!”千秋聲音里帶了一絲微不可察的哽咽,顯然是想起了薛昭最疼愛的徒弟,她的未婚夫越滄海。薛昭看著眼前亭亭玉立的小娘子,心情也十分復雜。當年滄海和千秋的親事是他一手促成的,誰知世事難料,滄海流落異鄉(xiāng),只苦了千秋至今還念著舊情,不肯讓母兄為自己另擇佳婿——千秋數(shù)次拒絕桑遠和莊夫人為她相看夫婿的事情在京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說到底,是他對不起這文武俱佳,德才兼修的小娘子,平白耽誤了她的青春年華,即是桑遠和莊夫人沒有責怪他,他自己心里也覺得有些愧疚,面對千秋時,不由自主地收起了全身的氣勢,拿出了對待自己體弱多病的小女兒一般得小心翼翼。轉(zhuǎn)而又想到了他剛剛一回到京城自己家中,他的次子薛謹就悄悄摸摸把他拉到一邊說的一番話,突然感覺有些頭疼。
“青史兒,你快坐,站著多累??!”薛昭招呼她一句,看得一旁的桑遠啞然失笑,誰能想到在戰(zhàn)場上威風八面的白袍將軍薛昭,竟也會像尋常人家的父親一樣,因為做了對不起子女的事情而同對方陪著小心說話。
千秋依言坐下,朝他笑笑:“世伯身體一向可好?”
“還不錯,”薛昭捋了捋胡須,“聽說圣人設了個千秋衛(wèi),以你為統(tǒng)領?”
“正是。不過千秋畢竟年輕,以后有不懂的地方,還請世伯多多指教?!鼻锕郧傻鼗卮?。
“好說好說,”薛昭點點頭,“世伯今天來找你,除了看看你這幾年在天機門過得如何之外,還有一件事情?!?p> “世伯請講?!?p> “其實,滄海那孩子當年離開的時候留了一封信,托越府的管家悄悄送到了世伯這里。他雖然不大愛說話,但是想得十分周到,說他此去生死難料,拜托某多照拂你一二,如果他遲遲未歸,讓世伯勸勸你另擇良人。你早先說要等他回來,所以這后一條世伯便不管了,但是照拂你這件事,世伯必須要替我那徒兒做到?!?p> 頓了頓,薛昭繼續(xù)道:“世伯家的二子薛謹,年前剛剛游歷歸來。他雖然武藝不算頂尖,助你一臂之力卻是綽綽有余,你要是愿意,就讓他也入千秋衛(wèi)跟在你身邊,替世伯和滄海盡一份心力,你看如何?”
薛謹沒有和他的兄長薛訥一樣從軍,他少時先是和安京城一群游俠兒一起混跡了幾年,發(fā)現(xiàn)和他們志趣不同后毅然決然同他們斷交,辭別家人四方游歷。他在滄州偶然遇到了一位不知名姓的老者,學成了一身本領,在貞元六年大年初一那天清晨,披一身風雪叩開了闊別八年的家門。原本在薛昭的畫戟之下過不去三招的小少年,仿佛突然一下子就長成了比他還要高大的青年,掌中一口三尖兩刃刀連他都不敢貿(mào)然攖其鋒芒。
“薛二兄能來,實在是千秋衛(wèi)之福,亦是千秋之幸?!蹦懿毁M吹灰之力就得一員猛將,千秋哪有拒絕的道理?當下便痛快應承了下來,絲毫沒有察覺薛昭話里帶的那一星半點的心虛。
千秋那一天在中秋宴當眾獻藝的時候,薛謹也在席間,不知道是月光太溫柔還是燭光太炫目,他竟然就這樣把她放在了心上,一直到生命的盡頭,他也從來不曾有過片刻后悔。
南宮令云
今天,越滄海終于有了姓名,然而這并沒有什么用,他的情敵已經(jīng)把自己安排到了千秋身邊⊙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