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千里之堤,潰于蟻穴。螻蟻雖小,當其心合,亦不能小覷,否則,恐有傾覆之憂。”千秋聽圣人話中似有輕蔑之意,連忙規(guī)勸。
圣人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茶盞:“朕還不曾怪罪你,你倒來教訓(xùn)朕了。你帶著一身又是傷又是毒的這一跑,連累得整個左金吾衛(wèi)都挨了斥責(zé),謝無咎的阿翁謝閣老這幾日不知上了多少折子,彈劾你行事魯莽兼向朕哭訴他們謝家世代忠心耿耿,就剩下謝無咎這么一棵獨苗,要朕別降罰于謝無咎。二娘,算為兄求求你,傷好之前,別再做這樣不告而別的事情了,讓大家都牽腸掛肚,何苦呢?”
千秋醒來后氣力雖然恢復(fù),但仍有些氣虛體寒,捧著滄海塞到她懷中的手爐,乖巧點頭。她不是不識趣的人,自然知道圣人容忍的底線在何處,只要不越界,她的一些略顯出格的行為圣人都是允許的,畢竟她對外就是圣人的一把鋒刃森寒的刀,若過于中規(guī)中矩,反而起不到震懾朝野的效果。
果然,圣人見她態(tài)度軟化,滿意地笑了:“既然仙人在夢中說鳳凰窠中的銅鏡叫‘白水鑒’,原本就歸你所有,那你就拿去,正好替朕照一照這滿朝文武,免得朕錯勘忠奸?!?p> 千秋正愁如何同圣人開口討要白水鑒,他這么一說簡直是正中下懷,當下舉手加額,向圣人恭敬一揖:“臣,謝圣人恩典!”圣人又關(guān)切了她幾句,起身離開,臨走時還不忘囑咐她:“方才那刺客雖然送往大理寺,但你也別忘記派可信之人同審,宮里宮外,也是時候仔細清洗一番了。”
圣人走后不久,太后身邊的大宮女燕娘就來了,身后還跟著四五個相貌清秀,看上去十分伶俐的小宮娥。燕娘將一只散發(fā)著淡淡藥香的銀香囊掛在千秋床邊:“聽聞二娘子醒來又受了驚嚇,太后可心疼呢!特地叫人做了安神的香囊派婢子給您送來?!闭f著,她又伸手指了指那些小宮娥:“還撥了些做事麻利,口風(fēng)又緊的宮女來幫著照料您的起居,您可要快些好起來,無論是桑家,還是朝廷,眼下都離不了您哪!”千秋受寵若驚,忙連聲道謝。
送走了燕娘,千秋盯著那緩緩冒出裊裊輕煙的銀香囊,問滄海:“阿帆,你說,阿娘葬禮那天,何廣會來嗎?”
“何廣?因為他姓何,你就如此肯定是他么?”滄海反問。
“師兄,幫我做件事吧?!鼻锖鋈唤辛寺暁w無。
歸無走到床邊站定,沒有說話,但他和千秋數(shù)年默契,即使他不說話,千秋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說,我一定替你辦成。
千秋勾了勾唇,低聲道:“桑府我的臥房,西南角裝書軸的藤箱后,有東西需要你為我取來。不要驚動旁人,連我阿兄也不行。”
并不問千秋讓他取什么,歸無輕輕一點頭,捋了捋玉麈尾,將一枚刻著“大吉”的竹簽放在千秋掌心,然后朝殿門走去。
“師兄,早些回來!”千秋在他身后喊了一聲,歸無腳步略頓了頓,沒有回頭。
“你和歸兄倒是好默契?!笨粗鴰熜置枚说幕?,滄海在一旁酸溜溜地說道。
千秋一揚眉,抬手在臉前裝模作樣地扇了扇:“這是哪兒的醋壇子打翻了?阿濛,快往爐子里添些香料!”滄海磨了磨牙,抬手往她面頰伸來,在她臉上掐了一把,力道卻格外輕柔:“就知道氣我,沒心肝的?!?p> “阿帆,多謝你?!鼻锿蝗皇掌鹆送嫘χJ真地對越滄海道了聲謝。見他呆住,千秋也沒有叫他,以手支頤,饒有興趣地觀賞著眼前人難得一見的呆愣表情。
轉(zhuǎn)眼又一天過去,這一日正好是自游俠兒大鬧桑府起的第四天,一大早,開化坊中有十余戶人家一同向萬年縣報案,說家中有青年兒郎失蹤,官衙一問日期,他們均是在前三日之內(nèi)出的家門,然后一去不返,再一查年紀,都在二十五六歲。萬年縣長史覺出了不對,于是跑去查閱了萬年縣的戶籍簿子,果然發(fā)現(xiàn)這十幾樁失蹤案都與近來風(fēng)波不斷的桑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大郎桑遠生于舊歷十三年,今年恰好二十六歲,和失蹤的人年紀相仿。但據(jù)不良人匯報,桑遠自四天前妹妹桑千秋被圣人派左監(jiān)門衛(wèi)接走后一直不曾出府,所以幸免于難,成為了開化坊原住民中唯一一個沒有失蹤的青年郎君。至于和他差不多大的程蘭和薛謹,這兩人出入都帶著大批伴當部曲,明晃晃的玉兔和奔馬家徽代表著怎樣的顯赫家世,任誰只要不是眼睛出了問題都不會認錯。
如此一來,事情的脈絡(luò)就十分清晰了——有一伙歹人潛入了開化坊,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劫走了三天中所有獨自一人出門的青年們,而桑遠這些時日一直在府中忙著打點母親喪事和安撫喪命的下人們的親屬,一應(yīng)需要外出的事情都交給了來幫忙的程氏和薛氏兄弟們,至于這是不是偶然,一問桑遠便知。
不等長史去尋桑遠問話,午時剛過,新昌坊就有人在一座廢宅中發(fā)現(xiàn)了整整一十六具男尸,經(jīng)過辨認,確定正是開化坊失蹤的一眾青年,此案立刻震驚了整座安京城,萬年縣令不敢擅作決斷,急忙上報京兆府,傍晚時分,京兆尹的奏折就送到了圣人案頭。
圣人這一日在馬貴妃處用了午食,聽了吳大家彈的琵琶,心情正好的時候看到了這本奏折,頓時勃然大怒。他下旨緊急調(diào)集除桑千秋、越滄海、歸無之外全部千秋衛(wèi)將士,兵分兩路,一半戍守皇宮,另一半嚴密護衛(wèi)桑府并開化坊全坊。
“圣人,臣有理由懷疑,這是一場針對桑家的早有預(yù)謀的屠殺。死在新昌坊的十六名百姓死亡時間有先有后,結(jié)合失蹤的時間來看,應(yīng)該是兇手發(fā)現(xiàn)不是要抓的人后滅了口。這些人手眼通天,甚至還能兩次派人無聲無息潛入皇宮之中謀刺桑大將軍,就連她的貼身侍女都被這些人用其失散多年的孿生妹妹掉了包。若非多年籌謀,如何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如此頻繁地發(fā)起次次兇險的刺殺行動?眼下,如果不能盡快引出主使者,平息安京城中騷亂,等過一陣,各國使節(jié)就要入京進獻貢品,禮部也要開始準備年末諸多事情,到那時,恐怕會有損我大唐顏面哪!”
紫宸殿中,大理寺卿程奉孝與圣人相對而坐,面色如出一轍地凝重。事發(fā)之后,程奉孝立刻入宮面圣,將侄兒程蘭程英告訴他的一些萬年縣調(diào)查時沒有注意到的細節(jié)一一說了,君臣二人一合計,事情的根源怕是還在桑氏兄妹身上。七年前桑安甫兄弟相繼去世后,桑家一直平安無事,直到最近,尤其是這次千秋凱旋之后,幕后之人應(yīng)該是感覺到了桑氏兄妹二人對他的威脅,這才冒著巨大風(fēng)險頻頻出手。
“他們兄妹手上一定掌握了什么秘密,”圣人蹙眉,“說不好還和當年越家的案子有關(guān)系,所以他們已經(jīng)從無關(guān)緊要的人變成了唯一的證人,故而那些人才要殺之而后快?!?p> “程卿,你回到大理寺,抓緊審問出桑大將軍侍女的下落,若還活著,用最快速度找到她!”
“唯?!?p> 程奉孝走后,圣人左思右想,急召桑遠入宮,然而,面對圣人的詢問,他也是滿腹疑惑。最后,桑遠忽然記起歸無之前問他的問題,道:“圣人不妨去問二娘,先考生前最是疼愛她,如果這世上他還會對誰推心置腹毫無保留,除了先妣外,就只剩下二娘了?!?p> “朕知道了,府中事多,你最近千萬謹慎些,安京城,也太亂了,”圣人站起身,問道,“朕去問問二娘關(guān)于你們父親的事,你要一起嗎?”
桑遠總是奈何不得從小就熱衷藏一些小秘密的妹妹千秋,他也對父親的遺物和遺囑十分好奇,遂點了點頭,跟著圣人一道去了凱風(fēng)殿。君臣二人先見過太后,然后直奔偏殿而來。千秋此刻正跟再一次被迫入宮的程好討論著近來諸多事件的關(guān)聯(lián),忽聽門外通傳說圣人到了,兩人停下了交談,向圣人見禮。千秋眼尖,一下就發(fā)現(xiàn)了跟在圣人背后的桑遠,心里便有了猜測。
果然,剛剛坐定,圣人就開口問起了桑安甫的事。千秋瞥了一眼兄長,桑遠朝她聳了聳肩,她收回視線,感到有些頭疼——她并不想提及父親,那是她心上一道久治不愈的傷口。但圣人既然問起,她就不得不回答,想了想,她還是決定和盤托出:“先考確實留下了些文書信件,但是目前還藏在穩(wěn)妥處,兒還未及取出?!彼[瞞了已經(jīng)托歸無去她臥房暗室尋找那些書信的事,生怕圣人說出令她銷毀那些她未及細讀的真相的話來。
“兄長若是著急,千秋今日已經(jīng)好了許多,這就回府去取了來,好叫兄長過目?!鼻镌囂街f道。
圣人擺擺手,駁回了她的提議:“不急在這一時,你母親頭七,你身為女兒,必定是要回家的,到時候再說也不為遲。況且,孫藥王說你現(xiàn)在需要臥床七日恢復(fù)元氣,來回奔波最是勞神,有朕在,安京城一時半刻還不至于有傾覆之禍?!鼻锫勓运闪丝跉猓日l都更想知道,當年父親到底掌握了什么秘辛,越世伯和她叔父的死背后的推手到底是什么人,以及血洗桑府的游俠兒是什么人所雇傭,這一個個沉重的疑問壓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她如果想好好地活下去,這些疑團必須解開。
圣人還要處理新昌坊拋尸案的后續(xù)事宜,并未久留,家中喪事還沒準備妥當,且桑遠不像越滄海和歸無那樣隸屬于可以自由出入皇廷的千秋衛(wèi),也不能在這里多待,瞪了一眼從不讓自己省心的妹妹一眼,跟隨圣人匆匆離開了偏殿。
歸無似乎篤定了千秋不會貿(mào)然將暗室中藏的東西交出去,也算準了圣人來問千秋的時間,恰好避過了他們,在圣人回到紫宸殿后,歸無才施施然歸來。
千秋從他手中接過裝有信札的錦囊,臉上有些猶豫,她知道,打開這錦囊,安京城很可能就會立刻掀起一場風(fēng)暴,這場風(fēng)暴將以她、以滄海、以桑越兩家為中心,是真相大白,還是引火燒身,現(xiàn)在還難見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