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攥著被它拽得老長的物影，賴在曲水鎮(zhèn)的甜河鄉(xiāng)死活不走，寒鴉聒噪著看熱鬧——這南國將到北國的地界，水沒有水，河不成河，揚頭朝北，站會兒就一臉沙土，卻好意思起個曲水鎮(zhèn)甜河鄉(xiāng)的名頭。
被拽成救命繩的影子里，有一綹是少年墓清池的，影子纖極黑極，暗暗中還有一股極深的后勁兒，而墓清池除卻面容清秀，武功只道平平了。
墓清池望了下夕天，襯在倒春寒的背影中是一句無聲的嘆。
“小二，來碗雜碎面?！?p> “好咧您吶～”
小二揚眉迎聲，一個旋身，腳換三步，一碗熱騰騰的羊雜面便穩(wěn)扎扎地坐在墓清池面前了，“客官，您慢用～”說著小二遞了個迎客笑，沒什么滋味，卻是跟著的要錢手實著。
墓清池摸了一小撮碎銀子放在他掌中問說“可有陳醋辣子”，小二接了錢遞上筷子說有，拿了好一會兒才取來，覷著墓清池舀完倒好，將將放定一卷袖便給收了去。
墓清池看見了，著筷子的手停了停，也還是不說的好。
這地破陲邊，有個攤地兒就酒食皆賣了，到得這兒的，多半也沒個講究。墓清池左首桌坐一對擁刀客，饒是黑巾裹玄紗垂笠，但他也辨得出是賀刀門的人，墓清池拉了拉已是豎著了的衣襟，低了低頭——御劍派與賀刀門皆名門，雖無大過節(jié)，可刀劍之爭在各門派名姓里都這么清明地寫著了，自然的，客氣也只是桌面上點頭罷了。
墓清池后身并右首圍齊了兩桌，拉開懷敞著喝的豪客，似是一撲，其余幾處桌上的酒食客大半零散，沒個特別，有著兵器亂置著，沒個提防，一順撒練百家的模樣。
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各有各的心事。
突然，攤鍋邊一聲大喝——“兔崽子哪跑？！”
聞聲之間，墓清池沒抬眼，扒了口爛面片才若無其事地順著大溜往那喝聲方向看，不巧被賀刀門擁刀客逆看過來的眼神鉤掛了一下，墓清池心中虛了虛，不理，只往熱鬧里看。
但見一破衣爛衫的小泥孩兒給一揮著搟面杖的丈二糙漢攆打過來，什么“兔崽子”、“狗娘養(yǎng)”、“偷吃嘴饞不長眼”之類的渾話爛罵一時間灑了一地。
細眼看去，那臟孩兒手上死攥著一小角黃澄澄的油酥餅。至此，再無趣沒有的了——窮家小孩兒偷餅，店家追打。
這事兒放哪兒都不新鮮，何況是在這兒？
曲水鎮(zhèn)，甜河鄉(xiāng)，鳥不拉屎，何來這多人，這多生意，還不是為著鳳凰圖？所謂鳳凰圖，江湖所傳，或為藏寶圖，或為秘籍錄，更有甚者，傳說得圖者，可許一愿。不論上面載的是什么，總之凡是人便意欲占而有之就是了。
一攤的酒食客看的看，觀的觀，賞的賞，趣的趣，不管哪般，一眾只管守著看客的角兒咬定不支聲，任高壯的面杖糙漢掄著沒刺兒的木狼牙攆著嗚嘟低啜的小孩兒打罵，糙漢間或地喘息時，那兩滿桌的豪飲客還喚上小二添酒加肉。
墓清池面色微白，筷子給他捏得沒個動換的余地，整個人也是這么繃僵著不能夠。然，一雙眼睛緊盯著那漢、那孩兒。側(cè)邊賀刀門倆人并不清晰的蔑笑令墓清池冷得一顫栗，墓清池捏了捏拳，極其恥辱地收了眼神，盯著自己面前這碗滂爛的所謂的雜碎面。
出手嗎？出手能解決嗎？剛到這倒霉的甜河，他就同七師兄姚燁走散，就自己身上幾個錢，挨了這八九日，已是不易，眼前這碗面怕就是最后的吃食。
唉，若沈師姐沒替姚師哥去燕州，而是同自己一道，怕就不會有這破事了。自己功夫弱，若是強出頭，遇著尋樂子的連著自己一起耍了頑，可怎生是好？
這邊又坐著賀刀門的人，給他們看去再輕賤御劍一回，唉，若只被賀刀輕賤倒也可忍，若給江湖別派知道御劍也出來尋鳳凰圖，可怎生是好？
尋圖之事師父交待要隱秘著來……唉！唉……罷了罷了，全當(dāng)是不曾撞見這不平之事罷！
墓清池生硬而遲緩地松開握著的拳頭，臉手僵白著，木訥地想接著吃面?？蓛筛绢^條子在手上摽了兩摽，死活給按成十字狀動彈不得。
“撲通”
墓清池一怔，跟著指間“咔吧”一聲。
清脆的耳刮聲甚是醒神，墓清池并沒有注意，此時的自己已違背意愿地望著拎起小孩的糙漢了。
“讓你偷，讓你偷！啊？！竟敢偷到老子攤上！狗雜種！”糙漢口里說著掌掄得起勁兒。
此時須得也必將有位大俠挺身而出，英俊瀟灑、風(fēng)流倜儻、銳不可當(dāng)?shù)爻翑績?nèi)力朗聲道出“停手”二字。
墓清池心中一片鏡明，當(dāng)此之時，出手的斷斷不會是自己。
果然，但聞一聲，正氣純澈，喝出“住手”二字。
待墓清池回神找那俠義客時，才發(fā)現(xiàn)，竟是自己拍案而起，此種驚愕以至膽寒，他一雙眼睛死死拽著桌上那碗剩得吃不起來的雜碎面，不敢多看。
“滾！小子你逞個球英雄！”
墓清池給那漢中氣十足的吼喝聲震得一哆嗦，頓感周遭一圈的眼神給自己射成了刺猬，墓清池顫了又顫，栗了又栗，又驚又怕又磨不開面兒，掛著慘白的臉兒，抬眼望那糙漢。丈二高的糙漢卻是毫不含糊，甩手給那臟孩兒砸在墓清池跟前的桌上，當(dāng)時這劣木攢的破桌就噼叭著折了三條腿，給漢子跪了，小孩兒窩囚在一匹亂爛木的木茬棒腿之間，微微顫著縮著，卻是不怎見呼號。
墓清池的拳頭只差一點就捏碎了。
“好些銀子？！我給！”
漢子的冷笑聲還沒落干凈，小二早已操著盤算珠兢兢業(yè)業(yè)地算過了，“客官，一共是五十二兩一錢八厘?！闭f罷，腆臉等銀子。
墓清池頭皮發(fā)麻，眼睛發(fā)木，腳底空空的不著實地一般，憋了半響，吼了一句“爺沒帶錢。”
這天，墓清池甚是狼狽，給攤上的人圍了打一頓不說，身上見銅鐵的東西給搜凈了，連外件厚實抗風(fēng)的衫子也給人剝了當(dāng)債。
好容易走地上趔趄著爬起來，墓清池去拾那不知死活的小孩兒，他把孩子從木劈子扒出來，卻是不防，手上挨了重重口，登時牙印見血。
“喂！你——”
墓清池一時間想笑又想哭，沒等他眼淚見影兒，那小孩兒先一步嗚嗚地哭起來，哭得傷心委屈異常，嗚嗚咽咽好不凄哀。
墓清池覺得眼睛也有些酸，伸手把小孩兒擁在懷里。
有些溫暖。
墓清池帶著這孩子進客棧時，掌柜以為是倆叫花子，轟了好幾回，墓清池說了老半天，掌柜才勉強答應(yīng)查賬簿，拖沓著很是不情愿地對出來，墓清池確是十日前墊了重金住進來的店客，房錢綽綽，沒給丁點掃地的余地，掌柜的很掃興。
墓清池算是救下了這孩子，卻并不知接著如何辦法。他癱在椅子里，思緒繚亂。
“哥哥，我餓。”
墓清池立直身子，一瞧，眼前站著的小人兒依舊臟兮兮的，只是小臉不知什么時候洗了洗，能辨清個眉目了，饒是如此，其可人與綺麗已然難掩，更是一雙水靈精彩的眸仁兒，想來不幾年年紀長些，定是個美人兒。
不知墓清池是否看得出這些，他見著這孩子不似先前驚嚇著的模樣，懸著的心落了落，伸手揉揉小女孩亂蓬蓬的頭發(fā)，“乖，哥哥去找找有什么能吃的?！?p> 墓清池起身去行李里翻干糧，小女孩就顛兒顛兒地跟在他身后，見墓清池東翻西找，她一個小不丁點的，乖乖等在旁邊，玩著臟兮兮的小手，又是好期待，時而不時地望望找的滿頭大汗的墓清池。
墓清池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卻只找到半塊干燒餅。墓清池真想鉆這餅里當(dāng)餡兒，教這燒餅不這么寒磣，他拿著半拉干燒餅，這臉是怎么也扭不過去看那小女孩。
“哥哥，皊兒可以吃嗎？”
小女孩兒清澈空靈的聲音令墓清池?zé)o地自容，抬袖掩面道“可以”。
小女孩兒從他手上接過半塊干燒餅時的表情，墓清池覺得他幾輩子都不會忘——那張仍舊不怎么干凈的小臉兒上泛著暖暖的微光，好似春日艷陽梢頭剛冒的新芽兒，純粹得仿佛林間清溪一眼及底，好像時光，不會離去。
墓清池將皊兒置在自己床鋪，他到不知道去了哪兒的師兄床上去睡，皊兒懂事，乖乖巧巧地躺好睡覺。
墓清池給打得渾身是傷，勉強躺下不敢亂動，稍一動換就不知會是哪兒一陣疼，他就這么招著，渾渾噩噩卷著碎夢也算是睡過去了。
蕩蕩悠悠的，墓清池也不知道自己在的是個什么地界，周遭迷蒙荒涼，墓清池揉了揉眼睛，仍是什么也看不清，好似這景兒看不看得清由景兒不由他一般。墓清池在里面走啊走，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卻是知道要去一個地方，很重要的地方。
忽而火起，熊熊壯壯又遙遙不可及，遠邊似有高臺類祭臺，便是不能清楚得見著，卻仍覺那臺太廣太高太盛，太過奢靡，又太過荒蕪，墓清池心底不知為何得凍住一片冰涼，攪擾著勾起一索貫穿胸膛的痛惜，皮肉凌遲他或可耐受，而是這剎那間洞穿的悲愴令他魂碎魄怯，欲拿腳轉(zhuǎn)身，卻是身體不由自己。
墓清池欲合目不看，可眼睛倔強地張著，就是要讓這些些個個落進來，扎進心底——一衣白衫沾了鮮紅的焰苗，跳動著在眼前飛舞；薄衫的盡頭落在一抹瘦削的肩上，青絲如瀑，惹了焰火卻依舊溫潤如水；一汪背影柔柔的，如同淺川中搖曳的青?；火海如孽，招張囂虐，霸狂不憐。
墓清池痛惜地撕聲厲吼，他的聲音在烈焰傲岸的戲謔中只剩一縷游絲，卻是此時，那少女似聞聲，竟是回頭，而雄壯的火勢一個撫掌，不給一丁點兒少女的容顏落進墓清池眼中，落下的，唯有她低頭時凝固的那個瞬間，也就是在那個瞬間，少女依稀僅有的背影也給焰紅赤艷的火海歿了去……
墓清池呼吼著醒來，泣淚糊臉，睜眼發(fā)覺周身火海。
火海？哪個火海？是他墓清池的，還是那清衫素裳少女的？墓清池迷惘了，心的位置空空落落，曠然如野，不知為何。
燃透了的梁子攜著周身旋舞的火焰躺身仰倒在地上，濺起的火星在墓清池面前撲了一捧，宛若摔散，落了的，一捧星辰。墓清辰怔怔地望著，不自覺，眼淚成泉涓涓簌落，整個屋間輕嘆著燃燒的嗶啵聲，墜掉著傷心的燒著的渣滓。墓清池顫顫地，向著落在地上的火木堆伸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