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冷冷撇了他一眼,嘴里打趣道:“你這般激動干甚,不知道還以為你惱羞成怒。”
“我就是氣不過他舅舅?!碧崎_全搖搖頭,嘴里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兒,上次說多謝我留下孩子,拉著去喝酒,最后裝醉讓我掏了酒錢銀子,嘴巴上說還我,現(xiàn)在連人影都見不到?!?p> 婦人嘆了口氣,“總是如此,跟秦笠有何干系,我瞧著他可憐的緊。”
窗外刮起大風,撲打在窗紙上劈啪作響。燭光被拉得很長,在空中搖曳生姿,時而一抖,帶著人影也顫抖起來。
唐開全掀開被子,身上穿著單薄的褻衣,婦人見狀停下手中的活計,起身上前,“你要什么跟我說,大冬夜里的起來不披衣裳遲早風寒?!?p> 架子上放著一件灰鼠的襖子,袖口的紋路磨出小球來,唐開全仔細替婦人披上,“我讓你自個兒加衣服你難道肯聽?少不得我自己下來一趟?!?p> “你快會床上捂著,仔細著涼?!?p> 婦人言語了嫌棄,可面上只有心疼的神色。扶著唐開全上床,又仔細為他掖好被角方才放心。她沒再去整理一團亂的絲線,依靠在床頭看燭光跳動。
“我看,要不讓秦笠跟著你一起學,人待在這兒也是待著,你難道怕交會徒弟餓死自己嗎?”
“不是我說,給那群小兔崽子二十年,也未必能練成我的三分之一。”唐開全吹噓道,他自然也有這個資本,“秦笠和他爹不同,不是這塊料子?!?p> 纂刻不比其他,空有一腔蠻力白費功夫,得手指靈活心思細膩。別看著就簡單在木頭上刻刻畫畫,手指上暗暗的巧力,時刻不能停。
婦人卻并不這般認為,抿嘴笑道:“你當初跟著我爹學藝的時候,也沒見聰穎到哪兒去,現(xiàn)在不也一樣學除了名氣,自己帶徒弟了都?!?p> “那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
唐開全愣住了,想了半天沒能反駁出來。婦人見狀立刻說道:“沒理了吧,從明兒開始你就帶著他一起學,學不學的成看他自己造化?!?p> “看吧?!?p> 院內(nèi)燈火俱滅,輪皎潔的月掛在干枯只樹枝上頭,月色如水,偶有烏云越過,遮天蔽日,蕭瑟中卻有著不同尋常的靜謐。
第二日,秦笠剛到柴房搬來柴火,準備生活做飯。門口進來一人,長得和他懷里的蘆葦桿一般高高瘦瘦,聲音也比尋常男子要尖。
“師傅說從今往后用蘆葦桿子引火,讓你用手指給捏平了。若是覺得累可以放棄,以后老實打雜。”
一捆蘆葦桿少說也有五六斤,統(tǒng)統(tǒng)用手指捏平,怕是要吃些苦頭。來人將秦若單薄瘦弱,不免有些憐憫,忍不住問道:“你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師傅了?”
秦笠回想一會兒,怕是昨日自己將唐開全問惱了,于是點點頭。
“阿良快些來,師傅要開始晨練了?!?p> “誒,我馬上來?!鄙倌瓿鈶艘宦?,回頭留給秦笠一記‘自求多?!难凵?。
秦笠點燃火后,往鍋里倒了幾瓢水,蓋上鍋蓋后蹲在灶臺邊上,將蘆葦壘起來放在一邊,開始用手指捏。
桿子中間是空氣的,莖干硬中帶軟,捏了幾個后并不費勁。秦笠原以為是個簡單差事兒,誰知捏了不下二十根后,拇指又紅又痛,跟被燙著了似的。
正巧唐氏也進來了,見秦笠坐在柴堆上,腳下兩邊散落著扁平的蘆葦,拇指與食指都開始充血,通紅一片。
“我的傻孩子,你捏這些東西做什么,家里又不是沒有柴火燒!”
“給師母請安?!鼻伢矣行┳载煹亟忉尩溃骸拔易騼喝菐煾瞪鷼饬?,所以今日接受懲罰?!?p> “是老唐讓你這么干的?”
說實在的,秦笠也知是自己昨日莽撞,然而他并不后悔,“是,師母放心,這不耽誤我干活兒,師傅一天之內(nèi)捏完就行。”
成親這么多年了還是嘴硬心軟,夫人轉(zhuǎn)過身一笑,面向秦笠時又恢復了平常的模樣,“煮飯這些小活計我來就好,你只管聽師傅的話。”
“可是……”
“聽你師傅的話,以后的好日子等著你呢?!?p> 年紀輕輕的秦笠不知道師母話后深意如何,只以為讓他安心接受懲罰。不肖半天時間,秦笠便將所有蘆葦桿子捏平,拇指上起了幾個大水泡,連握著筷子都覺得灼痛。
水泡用真挑破后幾天之內(nèi)便能痊愈,這點子小傷跟在舅父家中不起來,并不算什么。誰知第二日依舊是一捆桿子,甚至比昨日更多了。
第一根蘆葦桿子捏完,從雙指上傳遞來的疼痛感,讓秦笠恨不得削去它們。十指連心,此刻的痛楚超出他的想象。
水泡挑破之后剩下薄薄的一層外皮,不肖七八根蘆葦桿立馬被磨破,露出里面鮮紅的肉來。仿佛有千萬根針聚成一股,每隔幾秒便狠狠扎進去。
蘆葦表面有些粗糙,久了后里面的肉禁不起摩擦,粘液與血液混合在一起,在桿子上留下星星點點的痕跡。有時候疼得久了,便會麻木。
手指上的傷口卻在時刻提醒著秦笠,讓他變得更加清醒。最后秦笠也不知道怎么捏完了幾斤蘆葦,低頭一看,上面猩紅點點。
指甲縫里幾乎全部是干涸的血漬,掌心里黏糊糊的,手指簡直不像個人樣。窗外朔風凜冽,吹得人無法安眠。手指似乎有東西在跳動,跟隨心臟的節(jié)拍,疼得讓秦笠緊緊抿住雙唇。
其余師兄弟每日練習辛苦,他不能發(fā)出聲音打擾他們??墒稚系耐纯?,著實難以忍耐,疼得以身許漢。
“呼?!鼻伢彝鲁鲆豢跐釟猓瑢⑹稚烊フ眍^下摸索,一陣窸窣后摸到了圓潤的硬物。
想做賊似的,秦笠趕忙將東西捂在胸口,鼻尖傳來的淡淡藥酒味,莫名撫慰了他躁動的內(nèi)心,舒緩了指尖的疼意。
藥酒早就用完了,留下的罐子秦笠一直帶在身邊。藥酒的氣味不似從前那般濃烈,只剩下淡淡的馨香,聞上去不像藥酒,倒像是陽光與花叢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