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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哉行

二 夜雨浣孤蓬

苦哉行 細雨騎鹿 5298 2019-05-02 20:53:03

  也不知霜兒離開了多久,天早已黑了。

  他依然呆坐在床頭,仰望著搭在屋頂上那片白茫茫的茅草,心如死灰。

  似乎上天對他的遭遇也有了幾分憐憫,屋外響起了淅淅瀝瀝的雨聲。雨越下越大,狂風鼓號,仿佛要把從人世間升騰而起的一切哀愁全都沖泄下來。

  呼嘯的風卷飛一角茅草,如瀑的雨水從屋頂諾大的破口灌入,淋到他的臉上,還有身上。

  他猛然站起來,撞開了門,一頭扎進了漫天的風雨里。

  他癲狂地奔向夜雨的深處,不顧身上的衣衫剎時濕透,在冰冷的暴雨中不停的向前奔跑,一邊跑,一邊撕心裂肺的大喊大叫。

  她是渭州太守龐大人的千金小姐,他只是個一文不名,連安穩(wěn)的屋檐都沒有的窮酸書生,原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啊!

  于他而言,她是從遙不可及的云端探下的花。

  與她相識之日開始,寒窗苦讀,夜懸孤燈,從來都不是為了自己,只因一直夢想著,等到金榜題名那一天,可以堂堂正正地娶她。

  原來一切都只是天長路遠的妄想,美夢終究成了空花影月,六年來的所有努力付之東流,什么都沒有剩下。

  從此以后,曠闊天地中孑然一身。

  他的心里有個聲音在喊叫:天大地大,我又能去哪?

  不知狂奔了多遠,腳底突然踩到什么東西,一個趔趄,臉朝下的重重撲倒在地。

  他緩緩從泥水中撐起身子,用磕到尖石的手輕觸了一下破皮的臉頰,茫然的仰起頭望向漆黑的夜空。

  夜空卻無情的不斷砸下冷雨。

  面上雨淚混雜,他的心中感到時乖命蹇的無限凄涼。

  他悲憤交加的側(cè)過了頭,看向絆倒他的那樣東西,黑暗中隱隱約約看出是一根長約尺許的木頭,可是剛才腳底的感覺又明顯比木頭軟了幾分。

  他湊近了臉,想看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東西,天上驟然打了一個閃電,一瞬間令眼前亮的發(fā)白。

  在那短短的幾秒內(nèi),他已看清剛才絆倒他的東西原來是一只手臂!

  僅僅離他的臉三尺遠的地方,赫然躺著一個滿臉是血的人,瞪大了灰白的眼睛,猙獰地盯著他!

  ——那是個死人!

  他嚇得猛的往地上一坐,接著電光又是一閃,照出那人頸項上連大雨也淋不凈的血痕,還有那張死不瞑目的可怖臉孔。

  盡管此時一顆心宛然已是生無可戀,遽然目睹眼前這幕血腥的畫面,心底也禁不住油然而生出一股恐懼。

  他臉色慘白地跳了起來,霍然有一把冰冷的鐵器擱在了喉間——他的心口驀地一涼,腦海霎時蹦出方才所見那具尸體的慘狀,只怕很快就要跟它一樣駭人了。

  雅如,若我此刻死在這里,你會心痛么?

  胸臆間泛起無邊的酸楚,耳邊喝問的聲音卻冰冷似鐵,“你是誰?怎么會在這里?”

  他這才留意起四周的景象,幾丈開外的粼粼波紋下有暗流涌動,雨點敲打著幽窈的水面,茫茫的霧靄如同包裹了一層薄紗——竟然在無意中跑到了允城城西的幽泉河邊!

  這條河之所以叫做幽泉河,只因此河看似平靜卻極為兇險,多年以來,淹死過無數(shù)的人和畜生。遠近幾座城中的百姓都知道,哪怕是得到天神庇佑的人,一旦失足落入了這條河,也就等同落入幽冥的泉水了。

  尋常人家平日里都避之不及,這樣凄厲晦暗的雨夜,又怎敢跑到這么危險的地方來?豈料他失魂落魄的亂跑一氣,居然跑到了這樣一個偏僻又危險的地方,只差一點就栽進了河中成了無主的孤魂,又不幸撞上了亡命的兇徒!

  但令人奇怪的是,這人竟沒有對他立下殺手,還耐著性子等著他答話,莫非這人還有同黨約在此處會面,所以才一時分不清他是敵是友?

  久久沒有聽到他開口說話,喉間的鐵器逼得更緊,刀口已經(jīng)嵌入了他的肌膚,“回答我!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耳邊粗暴的低吼幾乎讓他站立不穩(wěn),腦中剎時一片空白,“我賤命一條,天不惜,地不憐!反正活著也沒有意義,你要殺就殺吧!”

  “好,我成全你!”身后的人用粗野的嗓音吼道。

  話音剛落,立刻響起一個略顯稚嫩的聲音,“齊叔叔,不可以胡亂殺人!你也看到了這位大哥受驚的模樣,他不過是恰巧出現(xiàn)在此處的老百姓而已。”

  “公子,這個人雖然不是追殺我們的人,可是只能怪他命苦,千不該萬不該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這里,撞見我們的行跡,只有殺了他,才能以防萬一!”持劍的人沉聲說道。

  黑暗中的人影繼續(xù)溫和的勸說,“我們本已深陷絕境,又何必再連累一個無辜的人?齊叔叔,請你放過他?!?p>  “是,公子?!豹q豫了半晌,姓齊的男人才勉為其難的答應(yīng),橫格在喉間的鐵器終于放了下來。

  姜庭芝急忙轉(zhuǎn)過身,只見持劍的男子粗眉大眼,臉上生著濃密的胡須,包住了整個下顎,只露出烏黑的嘴唇,和一雙凌厲有神的眼睛。

  這大胡子居然穿了一身朝廷官服,雖然辨識不出是哪一府部的制服,但有些破殘的官服上沾滿斑斑點點的殷紅血跡,顯然經(jīng)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戰(zhàn)。

  莫非這大胡子不是壞人,反而是特來此捉拿歹徒的官差?

  他心下暗暗揣度,又瞧向大胡子身后的那個少年,年紀約在十二三歲左右,臉頸的肌膚近乎少女一般的細嫩光滑,身著翡色華服,腰間挎著一條看上去就價值不菲的白璧玉帶,儼然是生在大富大貴之家,沒經(jīng)歷過半點熱辣風沙的王孫公子。

  裴衣少年的手里似乎正舉著一大片剛采摘下來的荷葉作傘避雨,卻沒有半分窘意。一雙渾圓的眼睛流動著悲天憫人的神色,神態(tài)間帶著這個年紀罕有的溫和仁厚的氣度。與那無比兇惡,動輒喊殺的大胡子渾然不似一路人。

  與此同時,大胡子也上上下下審視了姜庭芝一番,渾身都是泥污,面上猶帶著些許凄惶的神色,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他們,額頭上纏的細布,更令整個人添了幾分癡憨。

  大胡子冷哼著別過頭,毫不客氣的評價了一句,“原來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呆子,殺了你,也只怕被人恥笑?!?p>  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換了任何人都應(yīng)該暗舒一口氣,但他偏偏才受了那般近乎致命的打擊,再聽大胡子如此不屑與輕視的語氣,立時惱羞成怒,“有本事你就殺了我,有什么好恥笑的,難道書生不算個人?”

  大胡子斜睨他一眼,嘿地一笑,“臭小子,放過你了還在那里唧唧歪歪,莫非你真不怕死?”

  姜庭芝挺直了胸膛,捏緊雙拳,從未那么大聲的,近乎失態(tài)的嘶喊出來,“死又怎么樣?我不怕!你可以殺我,但你不可以笑我!”

  大胡子愣了一下,接著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把他整個人拖離了地面幾寸,惡狠狠地瞪大了眼睛,“你這癡小子,真的不怕死?”

  連一個剛見面的陌生人也這樣瞧不起他,他忿然的垂下眼睫,哀怨連綿的風號雨泣里仿佛混含著雅如道別的話聲,恍惚間似乎再一次聽見她要他“放手”,于是他緩緩松開拼命捏緊的拳頭,掌中空無一物,只覺透徹心扉的冰涼,滲入骨髓的疲憊與絕望,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來啊,還有什么好怕的?”

  既然從此只能這般痛苦的活下去,一個人與無所期待的未來相伴,死又有什么可怕?

  “居然一心求死!好,好?。 贝蠛訁s驀然松開了手,迎著風雨仰天大笑,豪邁的笑聲聽起來卻含著幾分悲涼。

  笑了兩聲,大胡子“噗”地一聲吐出了一大口血,手里的長劍也跌落到了地上。

  大胡子胸前的衣襟瞬時鋪滿血污,成片的暗黑色血液如同四濺開來的墨汁,大胡子卻好像感覺不到半分痛苦,仍在張嘴大笑。

  “齊叔叔!”翡衣少年發(fā)出一聲驚呼,丟開遮蔽風雨的荷葉,慌忙奔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大胡子,“齊叔叔,你中毒了?!”

  翡衣少年攙扶著站立不穩(wěn)的大胡子坐下,雖然大雨轉(zhuǎn)瞬就把大胡子唇邊的污血滌盡,但整張臉已明顯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烏黑之色,一眼就能看出是中毒的跡象。

  “齊叔叔,我立刻去找大夫給你解毒!”

  大胡子遲緩地擺了擺手,臉上仍是帶著笑,卻笑得格外難看,“公子,我中的是焰雪紅歃…這已經(jīng)是最后一天了,就是天神也救不了我…”

  焰雪紅歃,乃是雍都皇城機要四府之一的凌光堂所研制出的奇毒,問世百多年來,常為刑部大牢用來逼供和懲治兇頑要犯的特殊手段。一旦中了此毒,前三日如烈焰焚身,后三日如冰雪覆體,苦不堪言,不得一絲喘息,常人根本無法捱過這六天的煎熬,不是俯首認罪,就是自盡而亡,以求解脫。不過,只要在六日以內(nèi)及時服下解藥,尚能活命;等到了第七日,人的身體已至極限,焰雪盡融,所有痛苦消失,這時候無論如何也必死無疑。死前五臟俱碎,七竅流血,最后整個身軀化為一灘污血,慘不忍睹。

  想起《六合寶鑒》中的記載,姜庭芝驚惑的重新審視著大胡子和翡衣少年,更加摸不清這兩個人到底是何身份,是正是邪。

  裴衣少年的眼里閃動著晶瑩的淚光,低聲嗚咽,“齊叔叔,這幾日數(shù)次見你暗暗咬緊牙關(guān),原本以為你只是因為箭瘡疼痛難忍,根本沒有料到他們竟在箭頭淬了毒!你是如何捱過這樣生不如死的折磨???你這樣誓死護我,我…我實在難以為報!”

  說著便要對大胡子致禮,無比虛弱的大胡子趕忙伸手托住翡衣少年的胳膊,“公子,萬萬不可!你是主,我是仆,我能為公子而死,死得其所,公子不必為我傷心!”

  大胡子似乎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過頭來,用盡力氣朝姜庭芝喊了一聲,“不怕死的小子,你過來!”

  眼看這大胡子只剩下了半口氣,姜庭芝對大胡子的怒氣不由煙消云散,反而很是欽佩大胡子舍生忘死的滿腔忠勇,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一身硬骨頭,如此鐵質(zhì)傲骨的人又豈會是兇徒呢?

  他心想著,疾步走到大胡子身旁,蹲下身去,語氣也變得有些恭謹和肅穆,“義士,請講?!?p>  大胡子一聽“義士”二字,因中毒而黑紫的臉上露出一縷欣慰的笑意,輕輕扯住了他的衣袖,“小兄弟,你聽我說…我家主人是個蓋世無雙的大英雄,可是他數(shù)日前被奸人的詭計所害,飲恨身亡。我和同伴拼了命才救下公子逃出,仇人緊跟在后一路追殺,活著的只剩下我和公子二人,但他們還不肯罷休,定要將主人的血脈趕盡殺絕…可我很快就要死在這里,再也無法繼續(xù)保護公子了…”

  “普天之下,唯有黃霄將軍能護得我家公子的周全?!闭f到這里,大胡子口中又噴出一口血來,卻只管死死地攫住了姜庭芝的手,“你既不怕死,能不能答應(yīng)我,替我把公子護送到黃霄將軍駕前?”

  “這…我、我不是不愿答應(yīng),”恐怕大胡子已有些神智不清,姜庭芝慌忙推辭,“可是你也看見了,我只是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我怎么能保護他?只怕你所托非人…”

  “我齊山是粗人不會說話,先前多有得罪,請你不要見怪…”大胡子的語氣突然比先前溫和了許多,抬眼定定凝注著姜庭芝,眼里閃爍著奇異的光芒,“你雖然是個讀書人,但你不畏生死,絕不是一般的懦弱書生。公子孤身上路太過兇險,若能多一人保護他,他活下來的希望就多一分。小兄弟,齊某求你,替我護送公子…”

  想不到這大胡子臨終之時,還全副心思擔憂著翡衣少年的安危,姜庭芝心中頓時涌起一陣熱意,慨然而莊重的點了一下頭,“齊英雄實乃是難得的忠義之士,讓我好生敬重…既然你誠心相求,我答應(yīng)你,不管多危險,都會將這位公子送去黃霄將軍跟前?!?p>  “你答應(yīng)了?”大胡子聞言,反而將他的手越抓越緊,宛如溺水之人死死抓住了一根誤以為能夠救命的稻草,竭力想要把臉湊到了他的面前,“我要你發(fā)誓,你會用你的命來保護公子!”

  大胡子宛然把渾身僅剩的力氣都聚在了這只手上,姜庭芝的手骨幾乎被他捏碎,痛得差點背過氣去,不禁失聲,“我、我發(fā)誓!…我發(fā)誓!用我的命保護他!”

  手上的勁道一下子松開了,大胡子眼底的光也一瞬間暗了下去,“多謝小兄弟,你要記得…”

  這時,天上白光一閃,轟地響起一聲驚雷,寒雨中的三個人全都渾身一震。

  雷聲響過,姜庭芝再抬眼看向大胡子,大胡子瞪著眼睛,也一動不動的盯著他,微張的嘴巴宛然還有話要說,卻僵住全然不動,從他的口中,眼角,鼻孔,耳后開始不斷往外溢出烏黑的毒血。

  遲疑的伸出雙指探了探大胡子的鼻息,姜庭芝呆了一下,驚駭?shù)玫雇肆藘刹?,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

  一個活生生的人居然就這樣死在眼前!他不忍再看,悲哀的閉起了眼睛。

  翡衣少年抱起大胡子的尸首,無聲的流著眼淚,用發(fā)顫的手掌覆住大胡子的眼睛,不住的大雨卻也模糊了他眼前的所有視線。

  悲泣了片刻,翡衣少年轉(zhuǎn)頭看向姜庭芝,哽咽著說,“大哥哥,你不必將剛才所發(fā)的誓言放在心上,那是齊叔叔逼你的,并不算數(shù)。想要殺我的人權(quán)勢滔天,各州官府都會聽命于他,跟著我,隨時可能會丟了性命。前路九死一生,我一個人走下去便是,沒有必要再多搭上一條人命。”

  姜庭芝聽完翡衣少年的話,吃驚的注視了這個來歷不明的翡衣少年半晌,才定下神來。想不到達成這個誓言,竟比想象中兇險了百倍。

  他沉默了一下,鄭重的搖了搖頭,“公子,人若無信,何以為人?盡管我是迫于無奈才立誓,但我既然發(fā)了誓,就決不會食言。我雖然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可我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是個好人,絕不應(yīng)該讓任何一個好人獨自面對這世間的兇險。我答應(yīng)過用命來保護你,從現(xiàn)在開始,我的這條命就是你的,不管前路有多可怕,我都會護送你到黃霄將軍的身邊。”

  翡衣少年一怔,澀聲道,“大哥哥,我并非有意掩瞞身份,只是…只是…倘若我能活下去,必會好好報答你…”

  說完,翡衣少年含淚回過頭,發(fā)現(xiàn)連大胡子尸身化成的血水都已被大雨沖刷得一干二凈,一時悲憤至極,忍不住跪倒在風雨中,仰頭大喊,“父親!齊叔叔!所有為我而死的人…我一定會活下去!終有一日,我會為你們報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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