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都西門的行道上人影憧憧,行人們摩肩擦踵,推推搡搡地向城門的方向涌去,每張面孔上都帶著無比亢奮的神色。
原來傳聞中德高望重,萬民敬仰的一代宗師,竟然是個通敵叛國,罪不可恕的惡徒。
今日,幾乎大半個雍都城的百姓都休閉了鋪戶,放下手中活計,甚至連午飯也趕不及吃,只為一觀那個欺世盜名的大惡人到底是何等模樣。
森嚴的法場被人潮圍得密不透風,熱鬧非凡的情形簡直堪比每逢佳節(jié)時,穆淳王府向城中百姓大派米糧的盛況。
不過彼時的眾人心底無盡的感恩戴德,此時卻是滿腹的鄙夷和憤怒。
成千上萬人對著法場中那個鶴發(fā)蒼顏的老人指指點點,破口大罵。
枉生了一副菩薩的臉孔,卻是長著豺狼的心腸。
圍觀的人越瞧,越是群情激憤,口中和心里都同仇敵愾地大喊,該殺、該殺!
這個世上,絕大多數(shù)人能看到的才算是事實??纱蠖鄶?shù)人都無法去追究看到的事實到底只是一個孔洞,還是一面鏡子,真相永遠只唯寥寥幾人所知。因為,大多數(shù)人的能力和膽量是有限的,他們沒有勇氣走上那條和世間絕大多數(shù)人背道而馳的路。
誰敢站出來,質疑整個天下的人?
高坐在監(jiān)斬臺上,柳柏舟冷冷俯視著憤怒又激動的圍觀百姓,這些人真是盲目又愚蠢啊。越是曾被他們奉若神明般崇敬與信仰,最終失足跌下神壇的人,越是讓他們恨得咬牙切齒。
老人的白袍早已滿是塵漬,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光采。
真是迫不及待想要瞧瞧,這個不可一世的老人,在千夫所指之下身心崩潰的模樣啊。
“柳兄,第一次坐這個位置還是有些緊張吧?”坐在監(jiān)斬臺左首的刑部尚書側過頭,發(fā)現(xiàn)柳柏舟的肩頭忽然微微顫動了一下,朝身旁的人笑了笑,笑容里帶著幾分親近之意,又若有若無的含著一絲輕蔑,“放輕松點,那刀下去的很快,不過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下官非是緊張,是好戲開場前的興奮?!绷刂鄣哪抗怙w快地瞥過刑部尚書的臉,又望向了法場中的老人,眼里滿是狂熱的快意。
刑部尚書微微瞇起眼睛,又多瞧了柳柏舟一眼。
這柳柏舟近年深得裴相倚重,騰遷逸速,此番又順利擒回宋玄一這個武林巨魁,受到了皇帝的嘉賞,自是眾官爭相交結的對象。
此人果然并非二流的角色。
可身為刑部的首腦,要親入法場作一回監(jiān)斬官,本就已讓程一峰不悅之至。再一想起裴相替柳柏舟設下這個陪同監(jiān)斬的位置,令程一峰更是暗惱,他刑部尚書已經(jīng)坐鎮(zhèn)于此,這個陪同監(jiān)斬的意義何在?法場之事與他兵部又有何干?
程一峰心里雖在罵,嘴上卻在笑,“姓宋的老賊頭能有我與柳兄親自為他送行,也毫不辱沒他的身份了。”
“程尚書說得是?!?p> 柳泊舟心不在焉地答應,望向法場中央的老人,高聲地嗤笑,“宋玄一,現(xiàn)在誰才是這世間之人眼中的卑鄙小人?你還有什么話說?”
“宋玄一無愧天地?!?p> 老人卻并沒有如柳泊舟所愿,表現(xiàn)出理應無比強烈的悲憤之情,只是淡淡地作出回答。
聲音轉瞬被人潮的喧騰淹沒。
如同一塊厚重而方正的龐大山石,連掙扎和漂浮的機會都沒有,就毫無聲息地陷入滾滾的滔天巨浪。
但左右石與浪的人是否曾料到,這塊山石所蘊含的力量足以攪翻整片滄海?
“無恥狗官!陷害忠良!宋掌門,我們來救你!”人潮中驀地響起一片高呼。
呼聲乍起,數(shù)個身影也同時猛地騰空而起,往法場中央掠去,持著武器殺向法場中的衛(wèi)兵。
所有圍觀的百姓開始哄亂起來,緊貼座椅的程一峰連聲驚呼著護衛(wèi),柳泊舟的嘴角卻浮起一絲詭異的笑意——一切如相爺所料,魚兒上鉤了。
上百名衛(wèi)兵突然從四面八方一涌而上,將宋玄一和前來相救的人合圍起來。
但前來救人的武士個個武藝高超,前來增援的衛(wèi)兵也根本不是對手,交手的瞬間便分出了勝負,非死即傷。
十數(shù)名蒙面武士以寡凌眾,絲毫不落下風,好似砍瓜切菜一般,已將在場的數(shù)十名衛(wèi)兵的砍倒在地。
這時,人潮里有一個貨郎打扮的男人揚起了手里的扁擔,另外十六名裝扮各異的男子即刻褪下身上的外袍,拔出匿藏在腰間的刀,井然有序地隨著那個男人躍入了法場。
當帶刀的十七個男人加入混戰(zhàn)之后,圍觀的百姓全都驚呆了。
他們身著統(tǒng)一的服飾,黑紅相間的錦袍上繡著張牙舞爪的神獸,他們手里還揮舞著金燦燦的長刀,在烈陽下閃著刺眼的光芒。
——玄甲鐵衛(wèi)!百姓們盡皆嘩然,那些帶刀的人,他們是雄芒殿的玄甲鐵衛(wèi)!此番雖然沒有披上標志性的玄甲,但衣袍上的神獸睚眥,與手中的霄漢刀散發(fā)出的凌人盛氣,仿佛都在向世人耀武揚威,彰示著他們不同尋常的身份。
那是來自整個大昭王朝最為榮耀,集殺手與護衛(wèi)并存的組織,直屬于皇帝本人的雄芒殿。他們不止是皇帝身畔最堅固的堡壘,更是皇帝手上最鋒利的劍刃!
自新皇登基之后,雄芒殿接到的第一道圣諭,便是今日決不能讓任何人劫走法場的要犯。他們和前來救人的武士一樣,偽裝成了各式各樣的人物,漁叟耕夫,商賈士子,販夫走卒或山野父老,悄然隱匿在圍觀的人群里。
此次任務本令他們極為不滿與矛盾,作為皇帝的親軍,居然要去充當維護法場秩序的衛(wèi)兵;更重要的是,人犯的身份實在太過特殊。
可眼看在蒙面武士的攻擊下,衛(wèi)兵們完全不堪一擊,被殺的落花流水,他們再是不愿,也不得不親自出手。
雄芒殿麾雄芒,霄漢刀劈霄漢,十萬禁軍可破,一百玄甲難敵!
玄甲鐵衛(wèi),果真名不虛傳!與玄甲鐵衛(wèi)刀兵相接的一剎,蒙面武士心中紛紛涌起了這個念頭。
場內(nèi)的形勢也驟然發(fā)生了變化。
鐵衛(wèi)們個個刀法精湛,再憑著手中鋒利無比的霄漢刀,刀氣席卷四圍,數(shù)刀就將蒙面武士的武器砍得滿是缺口,不到半刻,就挫動了敵人的銳氣。
一眾蒙面武士再不敢大意輕敵,也不敢再讓手里的武器與霄漢刀相擊。
更讓人錯愕的是,鐵衛(wèi)們身上竟然找不到一絲殺氣,那般悠閑和緩,仿佛并不是在生死相搏,而是正客客氣氣地和他們切磋招術。
眼看場面僵持不下,柳柏舟突然感覺有人用力戳了一下他的肩膀。
柳柏舟心中陡然一凜,立馬向場上高喊,“眾將士聽令,時辰已到,不可耽誤了要犯上路!誰能當先斬下犯人的頭,賞金千兩,官升兩級!”
幸存的衛(wèi)兵們聞聲,發(fā)現(xiàn)玄甲鐵衛(wèi)已控制了局面,再次蜂擁而上。
可沒沖上幾步,又全都停在了原地。
玄甲鐵衛(wèi)和蒙面武士泠冽的刀光緊圍在犯人四周,若是貿(mào)然以血肉之軀沖上去,很有可能會被絞成肉泥。
可是如此豐厚的獎賞,不管對誰都有著萬分巨大的吸引力,哪怕冒著再大的風險,也值得一試。
兵士們目不轉睛地瞧著,小心而急迫的找尋著戰(zhàn)圈的間歇。
忽然,一個大膽的兵士不顧一切地閃身而入,一個打滾極速翻過了戰(zhàn)圈,嚎叫著提刀撲向場中那個價比千金的要犯。
蒙面武士們?nèi)家巡煊X到老人瀕臨絕境,心急如焚,可他們根本無法抽身去攔截那名兵士。
衛(wèi)兵渾身上下都在發(fā)顫,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刀,毫不猶豫地劈了下去,對賞金有多么渴望,他手上的力道就有多么猛!
剎那間,一道金光以雷霆萬鈞之勢從法場上空呼嘯而過,那名士兵和手中正在斬落的鋼刀一齊被金光所蘊的氣勁震得往后飛去!
法場最中央的青石板地面通通碎裂,法場內(nèi)外的人身俱是混身一震。如此驚心動魄的氣勢,每個人的呼吸與動作都不由自主的沉了下來,再沒有半點嘈雜的聲息,誰還敢妄動?
驚愕的眾人再看向場中,那名士兵倒跌在十余步開外,被振飛的鋼刀劈到了監(jiān)斬臺上。
而宋玄一的身畔現(xiàn)出了一個兩尺深的大坑,仿佛從天而降,沒入了大坑中心半身的東西,赫然是一柄無比熟悉的,金燦燦的堅刀!
——那是霄漢刀!
“殿帥!是殿帥來了!”玄甲鐵衛(wèi)們一眼辨出來者的身份,激動地吶喊起來。
那個最初手拿扁擔指揮眾鐵衛(wèi),左邊臉頰上有道狹長刀疤的男人大笑著將刀背扛在了魁梧的肩頭,“老大,我就知道你會來!”
“師父,徒兒來得太晚,讓您受苦了?!北环Q為殿帥的男人俯身半跪在宋玄一身畔,沉著的聲調里卻是說不盡的敬重與自責。
“湛兒,原來是你?!彼涡缓吞@地伸出帶著鐐銬的左手,撫了撫他的發(fā)頂,笑道,“方才那一刀之勢,為師還以為是那個人來了…許久不見,看來你已經(jīng)青出于藍,更勝為師了?!?p> 跪在地上的男人握住輕撫在頭頂?shù)氖?,抬起眼睛,露出堅毅的神色,“師父,我現(xiàn)在就帶您走?!?p> ——這條最大的魚兒終于來了!
柳柏舟冷冷的哼了一聲,“好個師徒情深!蘇統(tǒng)領奉旨押送軍需,此刻本應趕赴軍前,而今不止負抗皇命,還明火執(zhí)仗地擅闖刑場,要帶走這罪大惡極的要犯,眼里可還有陛下和大昭王法?”
“抱歉,眾位兄弟,從現(xiàn)在開始,蘇湛不再是雄芒殿的人?!碧K湛緩緩站了起來,似乎根本沒聽見柳泊舟的話,“稍后動起手來,兄弟們千萬不可手下留情?!?p> “…殿帥!”雖然早就預感這趟任務會讓他們?nèi)f分為難,但玄甲鐵衛(wèi)們?nèi)允潜M皆愣在了原地。
他們料想過的最壞結果,也就是現(xiàn)在眼下這樣的境況——他們將不得不與多年來馬首是瞻的殿帥刀戈相向。
柳柏舟冷笑,“蘇湛,你今日定是要仗著蓋世武功胡作非為?”
“你若是怕,就快逃?!碧K湛的面色平淡如水,眼神卻像是一道烈焰,“因為我第一個要殺的人,就是你?!?p> “蘇湛!…你膽敢以身試法!”柳柏舟口中高喝,臉色微微一變,但很快又鎮(zhèn)定下來,臉上浮現(xiàn)出有恃無恐的笑意,“蘇湛,你看這是什么?”
柳柏舟高高舉起右手,高舉的指縫里夾著一支鳳釵,釵頭上鑲著一顆璀璨如月的紅寶石,在正午的日光下閃閃發(fā)亮,明耀得令所有人目眩神迷。
蘇湛擰緊了眉毛,沉聲問,“她在哪里?”
柳柏舟輕笑一聲,“她在宸王府,你現(xiàn)在趕去還來得及。再晚的話,只怕…”
“只怕什么?”
“她和你師父,”捕捉到蘇湛剛毅的臉龐上一閃而過的慌張,柳泊舟洋洋得意地晃動著手中的鳳釵,“你只救得了一個!”
蘇湛冷冷地盯著柳建舟,手中的拳頭悄然捏緊。他闖過刀山火海,也曾數(shù)次在死亡邊緣打滾,卻從來沒有過如此無可奈何的時候。他們不止以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威脅他,還要他在兩個人之間作出生死抉擇。怎么辦?他該怎么辦?
盯著愛徒護在自己身前堅實的背影,宋玄一不動聲色地問,“湛兒,那鳳釵是你心愛的人所有么?”
“師父…”蘇湛一時間不知如何向師傅交代。
“快去吧,別再猶豫了。若要讓你后悔一輩子,為師寧肯立刻咬舌自盡。”
“師父!不可!”
“快去!你若要舍了她,縱是救出為師,為師也一秒都不會多活!”
“師父,”蘇湛默然良久,不再抗辯,猛然在宋玄一身前重重的跪了下去,用力地向師傅磕了一個頭,“如此,請恕徒兒不孝…”
在磕完頭抬起身子的電光火石間,蘇湛伸出雙指將宋玄一的穴道封住,速度之快,快到場上沒有任何人察覺。
他在宋玄一耳邊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師父,如果她死了,我陪她一起死。但只要蘇湛還活著,就絕對不能眼看師父受苦!”
“陛下對我真是用心良苦,”蘇湛緩緩站起身來,逐漸將周身的真氣凝集,“那么,蘇湛也當拼了命來報答陛下!”
話音未落,耳中驀然飄入一陣悠揚婉轉的笛聲。
笛聲似乎有一種魔力,頓時令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轉移了心神,不由自主去聆聽笛音蘊含的清婉曲調。
霎時間,整個法場,還有場外層層的人海,除了笛聲,再也沒有其余的任何聲音,仿佛天地間的一切盡由這笛音主宰。
蘇湛用力晃了晃腦袋,此刻他明明想要運功動手,腦中卻禁不住隨著笛音逐漸放空,身體也開始不受控制。
他勉力凝起心神,環(huán)視四周,發(fā)現(xiàn)周圍所有的人臉上都開始呈現(xiàn)一種木然的表情,手臂也直直的下垂,沒有任何動作,顯然都已失去了意識。
強撐了半刻,他腦中的意識也已漸漸的模糊不清,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恍惚瞧見有人影從場外飛躍到了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