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被一陣清風抹去,腳下由黃金鋪就而陳,極盡奢侈的行道映射出刺目的光芒。眼前那片金碧輝煌的天地卻不見半個人影,盡管一切都瑰麗得宛若夢境,也猶如行走荒蕪和蕭條的曠野之中,令人從腳底生出一股凜然之意。
“這里不是應該很熱鬧么,怎么會一個人都沒有?”
“聽說在太陽下山之前,這里從不歡迎客人前來。”
“為什么?”陸庭芝悄聲追問。
顧少昂搖頭笑笑,“這個地方虛華若夢,我想或許是因為通往這里的路,需要月色指引吧?!?p> 話剛說完,三人已跟著寒水到了曦風皓月閣的大門前。
跨進閣門,寒水停下腳步,“三位來得太早了,還有好幾個時辰才到開門迎客的時間呢,就請隨意找個位置,先坐下歇息吧?!?p> 寒水剛轉過身,不知凌天衡什么時候已閃到了跟前,“我們要立刻見閣主,請你帶路?!?p> 寒水退了一步,斷然搖頭,“不行,閣主哪會輕易與外人相見?”
“不是外人,是朋友。”
“朋友?怎么從沒聽說過閣主有你們這樣的朋友?”寒水審視了三人一番,再次搖頭,“就算你真是閣主的朋友吧,有再緊要的事,眼下閣主也不能來見你們…”
“為何?”
“閣主還未起身呢。就是天大的事,也不能擾了閣主的睡夢,還請三位坐在這里等著吧?!?p> 凌天衡聽了這話,一時竟默然無語,一旁的陸庭芝卻抬眼望向高照的日光,口中低聲嘀咕,“此刻分明巳時將盡…”
寒水耳朵一動,霍然偏過頭,“那又怎么樣?”
“你們這位閣主,未免有些貪睡…”
“閣主才不是貪睡,閣主可是忙至今晨寅時才入睡的!”寒水不留情面地打斷了陸庭芝的話,嬌小的面容激動得滿臉通紅,語氣里滿是忿忿不平,“哼,你什么都不知道…整座閣樓哪一處沒有閣主的心血,這條街的哪件大事,最后不是要由閣主親自決斷?可無論事無巨細,還總愛親力親為。雖然閣主偶爾會發(fā)脾氣,但閣主的心腸其實很軟,對閣里的每個姐妹,每個手下,也都好得不得了,沒有一個人不真心敬服…閣主武功又高,讀的書也多,沒有什么是閣主不知道和不會的,根本不遜色于世上任何一個男子!”
沒想到不過只是這樣一句抱怨的話,就讓這個少女如此不忿,還越說越憤慨,把陸庭芝聽得發(fā)怔,倒退了半步,囁嚅著解釋,“姑娘你誤會了,我對你的閣主沒有一分不敬之意…”
寒水別過臉,撅著嘴巴,重重的哼了一聲,“半分都不可以!”
凌天衡在一旁已然沉吟了半晌,忽然將天溪劍塞到了寒水手中,“等閣主醒來,請把此劍呈上?!?p> 寒水錯愕的抱起天溪,嘟著小嘴想了一下,“好吧,那我就幫忙把這柄劍呈給閣主,但如果閣主到時不愿見你們,可別怨我?!?p> 三人等寒水上了樓,就在角落的位置坐了下來。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寒水又氣喘吁吁的跑回三人跟前,神色間分明比先前和善了許多,“呼…想不到閣主醒來之后,一瞧見你的劍,就吩咐我趕緊帶你們前去相見??磥砟銈児慌c閣主頗有淵源,我還從未見過閣主對閣外的事這般關心和在意呢!請三位尊客先到八樓的廂房去候著,閣主很快就來…”
寒水招來兩個侍女,帶著他們上到了八樓的廂房。他們所享受的待遇也陡然間變得好了許多,侍女們個個都柔順又殷勤,還周道地端來上好的熱茶,和數(shù)道珍美的糕點。
肚飽茶足之后,陸庭芝撫著漲圓的肚子,無所事事地仰靠木椅,將廂房環(huán)視了一圈。
廂房內(nèi)的布置十分華麗雅致,眼光才掃過沉香案臺,又落到了金楠木桌。雖然他從未見過這些上等罕有之物,但光是看上去就知道價值不菲。
就連裝盛點心用的盤子也是由瑩潤細膩的白玉所雕成,猶如無瑕的凝脂。茶具的釉面更是奇絕,色澤幽深的內(nèi)壁底部布滿一周斑斑點點的紋理,晃眼看去,就像是明滅的星辰。
陸庭芝望著這一樣樣尋常人家或許永生也無法擁有的東西,心里一陣酸澀,腦中卻不自覺的描摹出了一個模糊的影子——這般隨性而為,又能夠與凌大俠這樣的人成為好友,被手下的人如此敬重和景仰,坐擁這一派奢豪的閣主到底是何等樣人?
前前后后摻了好幾道茶水,桌上的糕點也差不多吃盡,也始終不見有半個人影到來。
不知過了多久,陸庭芝只覺倦意叢生,慢慢閡上了眼皮。
忽然,陸庭芝感到心口陡然一跳,一陣猛烈的香風掠過面龐,他迷迷朦朦的微睜雙眼,恍惚間看到一個身穿紅色紗衫的妙齡女子,慵懶的欹倚在墻邊的美人塌上,如瀑的長發(fā)垂順在白如凝脂的香肩,薄而細膩的輕紗之下隱約透出婀娜的腰身,與雪白修長的雙腿,媚態(tài)盡顯。
陸庭芝揉了揉眼睛,看見她轉過臉,棱角分明的五官,妝容精致而高雅,妖魅的紅唇邊噙著一縷若有若無的笑意,美艷不可方物。
最令人無法移開目光的,是那雙狹長的眼睛,高翹的眼角每一挑皆是風情,媚如秋水的眼眸,每一動都溢出極致的誘惑。然而,那雙攝骨銷魂的眉眼之間,分明有七分嫵媚,卻不止三分英氣,帶著昭然于目的自信,眼波深處更蘊藏了一股熾烈與堅定的力量。
原來寒水他們口中一直提起的這位文武盡通,精明干練的閣主,居然年紀這么輕,還是個世間少有的美人。
陸庭芝心下暗嘆,癡癡地瞧著她,瞧著她的發(fā)髻間斜插著一枚華美而耀眼的花釵。
若是昔日他也有本事買下一枚如此像模像樣的釵環(huán),親手佩在雅如的云鬟上,不知該有多美?
她手指輕輕捋著發(fā)尾,眨動著濃密而纖長的眼睫,含笑看向凌天衡,“怎么成了兩個老頭兒?”
凌天衡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她的目光轉向陸庭芝和顧少昂,輕笑了一聲,身形一閃。
不等陸庭芝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只覺得頭頂與下頜微微一痛。曦風皓月閣的閣主已站在身前,手里揚著他和顧少昂方才所帶的假發(fā)和假鬢,嘴角上揚,“他們看我的眼神,可不是老頭子該有的神情?!?p> 此刻,她的臉與他相隔不到半尺,還笑盈盈的盯著他。
陸庭芝的臉瞬間變得緋紅,慌忙低下了頭,想掩飾住自己的窘態(tài),忽然間又嗅到了一股馥郁的香氣。
香氣自雪嫩的肩頸肆意蔓延,恍若陳年的佳釀,只是嗅上一口,便足以令人渾身發(fā)熱,心迷神醉。
怪不得要讓他們等這么長的時間,原來她方才是在沐浴與梳妝。
心里剛涌出這樣的想法,陸庭芝立時羞愧難當,雙頰更是紅得如火燒一般,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不知為何會突然生出如此有違禮數(shù)的念頭?
瞧著陸庭芝無比羞赧的神情,她戲謔的一笑,伸手托起了陸庭芝的下巴,“怎么了,不是對我頗有微詞么?見到我反而說不出話了?”
“在,在下無意冒犯…”陸庭芝被迫揚起了腦袋,卻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只在心中叫苦連天,看來那個叫寒水的小丫頭余怒未消,還不忘向這位閣主告他一狀啊。難道這閣中的姑娘都是這般刁鉆霸道么?
她輕挑蛾眉,饒有興致地問,“你是怎么猜出答案的?”
“因為在下日前有幸到過昊虛山的朝露亭,所以才猜測閣主作詩之時,腦中所想應該就是此處…”
她笑著將手指松開,拍了拍他滾燙的臉頰,“挺機靈的啊,可為什么看起來這么傻乎乎的?”
然后她轉過頭,看向凌天衡,“看來你離開昊虛山太久,心里早已記不得什么是朝露。”
凌天衡沒有看她的眼睛,沉聲開口,“我是來…”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兩個時辰之后,你單獨到我房里來。”她斂起嘴角的笑意,“此事牽連太深,我不能擅自作主,必須先向少主稟報。小凌,希望你可以理解?!?p> 看見凌天衡點了一下頭,她的臉上又現(xiàn)出了笑意。
曦風皓月閣的閣主一踏出房門,陸庭芝如釋重負地回過頭,拿起茶盞喝了一口,潤了潤有些干燥的喉嚨,卻發(fā)現(xiàn)顧少昂正盯著他笑,不明所以地問,“大哥,你在笑什么?”
顧少昂輕輕晃動著手中的茶盞,淺淺的嗅了嗅,微笑著飲了一小口,“譬如一口鋒芒畢露的絕世寶劍,一匹英姿勃勃卻不可馴服的良駒,更像一壺酒香濃郁而刺人心脾的烈酒,這樣的女子的確能夠撥動每個男人心頭的弦癮,足以讓他們醉到臉紅心跳?!?p> 陸庭芝的手一抖,茶盞差點從手中滑出,面上布滿的血色霎時涌到了耳根,“大哥…你誤會了,我豈有此心!”
“當心,你要是打碎了這碧海星曜盞,恐怕得留在這里做十年八年的苦工咯?!鳖櫳侔阂恍?,湊在陸庭芝的耳邊,接著說道,“坊間傳言,年歲在三十之下,聲名顯赫一時的杰出青年俊才,當中有不少人都曾收到過風月帖,來此通宵達旦的陪她飲酒作樂??磥?,她或許也想邀你做入幕之賓呢…”
陸庭芝蹙了蹙眉,輕聲喃喃,“果然是個輕佻的女子…”
暮色將起的時候,凌天衡估了估時辰,下到了閣樓的第七層。
一進門,凌天衡就不由皺起了眉頭,每次進她的房間,總是會被滿屋濃郁的香味熏得受不了。
繞過一副畫著煙嵐晴雨圖的巨大屏風,向前走了十數(shù)步,又揭開隨香風輕擺的重重簾幕,只見中央的楠木桌案上鋪了一張宣紙,那只握慣鋒刃的右手正捻著一支紫毫筆在紙上揮灑如煙。
似乎察覺有人靠近,她抬起了頭,將手里的紫毫擱在筆架上,神色悠然的一笑,“看看?!?p> 凌天衡走至她的身畔,附下眼睛,仔細端詳紙上書寫的一首詩,
孤斬華柱名利輕,天溪高臥碧山盡。獨守零落棄紅塵,霜雪不改少年心。
“凌大俠可還滿意?”她笑著問。
凌天衡沉默了一下,淡淡回答,“辟羅山?jīng)]有雪?!?p> “當然沒有雪,雪婆子都已被你揣到懷里了,不然怎會對我也如此冷冰冰的?”
“…胡說?!?p> “不許還口?!彼酒鹕恚恢皇种笜O快而用力的點了點凌天衡的面頰,似嗔似笑,“多年未見,那日一見面半句話都不說,就先用天溪招呼我,還一劍把我價值千金的檎毫筆給劈爛,你賠我么?”
“阿卿…”凌天衡似是畏怯的飛快將臉向后一縮,“先講正事。”
她粲然一笑,“少主已同意你們暫時留在閣里,如此一來,不管會有什么后果,都不必再擔心?!?p> “好?!币运退慕磺椋怯肋h不需要相互言謝的。
“少主此次愿意冒險收留你們,不止因為少主本就對宋前輩心存敬仰,也因為知道宋前輩是我的大恩人。一直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你們救走宋前輩的那日,我與少主就在街尾的一輛馬車之中,目睹了從頭至尾的一切經(jīng)過?!彼D了一頓,忽然垂下了眼睫,“我很慚愧…宋前輩遭受如此大的劫難,我沒有第一時間站出來,也沒有親自出手救他。小凌,你心里是不是在埋怨我?”
“不,我明白。”他怎么能不明白?若非如今身肩重任,一旦行差踏錯,將會連累無數(shù)的人,以她的脾性,恐怕比大師兄還早一步,豁出一切般沖了出來。凌天衡搖搖頭,“你已幫了很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