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兒!陸大哥!”
孩童們玩耍的小屋前,數(shù)日未見的少年激動地起身,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匆忙從驚奇地看向幾位生人的孩童身后走出,又怔立在原地片刻,才疾步上前,話聲有些哽咽,“太好了…你們…你們都平安無事,實在太好了!”
“元希!哎呀,總算又見到你了!”皇甫萱欣喜地抱住走近的少年,說完放開手,捶了捶他的肩頭,“你是不知道路上陸大哥吃了多少苦頭…不過,你沒事就好…”
少年臉一紅,轉(zhuǎn)過眼,擔(dān)心地問,“陸大哥你受傷了?傷勢嚴(yán)重么?怎會受傷的?…”
“元希,先別問了…以后陸大哥會告訴你的。”
“差點(diǎn)忘記了…”元希一怔,看見陸庭芝搖了搖頭,眼神像是在告訴他不必?fù)?dān)心。他臉帶歉疚之色,向陸庭芝微微點(diǎn)頭,忽然恭敬地鞠身。盡管一身鄉(xiāng)野人家的打扮,樸素?zé)o華,一舉一動仍是帶著卓犖不群的風(fēng)儀,
“宋老前輩,凌大俠,陸大哥,萱兒。你們受累了,我實在無以為報…”
“你說什么呢,元希!這都是我們自愿的,誰圖你的報答?…先別說那么多了,有沒有地方可以喝口水?。恳宦纷邅?,不是石海就是泥潭,都快渴死了!”
“好、好…我這就打水來?!?p> “不用了元兄弟,你與幾位一同去見師叔吧?!币返哪腥酥赶蛞婚g茅屋,“我即刻去準(zhǔn)備茶水,給幾位送來。”
正要隨四人往男人所指的方向走去,元希聽到身后有人說話,
“元兄弟,小姑娘果然同你說的一樣可愛,討人喜歡…”
元希的臉一下就紅透了,“喬大哥…”
姓喬的男人笑了笑,轉(zhuǎn)身走開。
穿越過入谷途中巧奪天工的機(jī)關(guān),這間屋子尋常得令人難以置信。屋內(nèi)的擺陳與一般的村居無二,簡陋的木桌椅,干草堆墊的床鋪,陳舊裂口的瓢盆,還有門牖上被寒風(fēng)冷雨吹打過的痕跡,陸庭芝恍惚間又回到了渭州城中的那間小茅屋。
只是當(dāng)中靜靜坐著一個身穿布衣的人。眼睛上蒙著一條黑紗,臉卻朝著從窗外透進(jìn)的天光。那人似乎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一動不動,仿佛透過蒙在眼前的黑紗看到了天光,看到了更在天光之外的浩瀚無垠。
“你們終于到了?!蹦侨寺犚娔_步聲,轉(zhuǎn)過頭,“宋掌門,還有四位年輕人,請坐。”
皇甫萱偏著頭,有些好奇地在原地盯著那人,那么亮的天光,卻無法看穿黑紗下的雙眼。
“皇甫姑娘為何不坐?”
“啊…”皇甫萱怔怔地應(yīng)了一聲,才發(fā)現(xiàn)除了自己,其他人都已經(jīng)坐下。
可那雙看不透的眼睛,應(yīng)該也無法看見她啊。她想著,心里更加覺得奇怪,忍不住向那人走近。
凌天衡謹(jǐn)慎地向那人望了一眼,低聲說,”萱兒,坐下?!?p> 那個黑紗障目的人笑了,“皇甫姑娘大可以近前看看,我是真目盲,還是假目盲?!?p> 皇甫萱驚疑地后退半步,“你、你真的看不見么?可你為什么像是什么都能看見…”
“皇甫姑娘的氣息間含著一股與眾不同的味道,是因常年與花木藥草為伍而致。姑娘站在門口,離得遠(yuǎn),就只聞得一絲淡淡的香味,走近了,那味道就濃了?!?p> “呀、真厲害!…簡直比狗鼻子還要靈…”
“萱兒!…不可無禮!”凌天衡站起身,低喝。
皇甫萱悻悻地吐了吐舌頭,剛要轉(zhuǎn)過身,
卻聽見那人淡淡地回答,“無妨。既然失了目力,耳鼻自然要比常人靈活一點(diǎn),才不至于心也盲了。”
“可你又怎么知道我就是皇甫姑娘?…哦對了,是湛伯伯告訴你的…”
那人微笑,“我非但知道你是皇甫萱,還知道皇甫萱是什么人。”
皇甫萱訝異地看著他,“皇甫萱就是我,我就是皇甫萱啊,我還能是誰?!”
那人揚(yáng)起頭,黑紗之下的面頰露出一種奇異的笑容,話音變得很慢,“師兄當(dāng)日曾言,人皇應(yīng)劫之年,殺星破月之際,萬物生氣盡斂之時,世間至尊至貴,至仁至德,至英至勇之人必會集于此,果然絲毫不謬,果然絲毫不謬啊…”
“什么啊…”
宋玄一捻須,“慕云,此言有何深意?”
“毋庸多言,小殿下是至尊。小殿下是否知道,在你周歲時,師兄曾為你占命?!?p> “回前輩,母后曾與我提過。原來為我占命的大師就是前輩的師兄。”
“小殿下身系天命,自有天佑,將來必為一代賢主,振肅乾坤,安定天下,澤被兆民,光耀宇內(nèi)?!?p> 元希默默聽著,半晌,苦笑著搖頭,“但福中有禍,或歷生關(guān)死劫,或有坎坷離喪之苦…”
“不錯。但師兄既預(yù)言了小殿下今后是天下至尊,也絕不會錯。”
那人轉(zhuǎn)頭,“至德便是宋掌門。師兄說這世上只有兩個人,連他也自愧不如。宋掌門就是其一。宋掌門不止是一派宗師,也是萬民仰賴的清穹明頂?!?p> 宋玄一搖頭,“老朽慚愧。”
“宋掌門是當(dāng)世至德,當(dāng)之無愧。而湛兒與凌少俠當(dāng)是這至英至勇。”
宋玄一想了想,“那何為至貴至仁?”
“皇甫姑娘,還有陸公子。”
“我是…弄錯了吧?”皇甫萱低頭看了看自己,喃喃,“我身上哪有什么貴的東西?”
那人的臉朝著皇甫萱,像是在打量她,又像是在看她肩頭那只似在打盹的小獸,“沒有弄錯?;矢媚锔缮詈瘢熨x異稟,將來必定貴不可言?!?p> “我有天賦…異餅?…是什么餅?”
那人轉(zhuǎn)過頭去,
“而公子有仁者之心,赤子之誠,他日定能匡扶天下,救黎庶于水火…可惜小兄弟并非福相,將來的運(yùn)數(shù)兇險難測…”
陸庭芝張了張嘴,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此刻耳中聽到的話,只是黯然的想:我哪有這樣的本事,我連最親的人都保護(hù)不了…
“仁者無敵。神兵非一日煉成。我有一言,不可自輕自賤,遇事莫要猶疑,請公子謹(jǐn)記?!?p> 陸庭芝抬頭,心頭泛起一絲恐懼,還有一股強(qiáng)烈的敬畏,他感覺自己像是衣不蔽體的初生嬰孩,而黑紗之下那雙看不見的眼睛,清楚地看見了他,和他的心。
忽然,陸庭芝心中一凜,他發(fā)覺他已經(jīng)記不得上次看見月光是什么時候。
沉吟片刻,宋玄一開口問,“慕云,那么你師兄說我們這幾人該當(dāng)如何?”
那人嘆了口氣,抬手觸碰眼前的黑紗,“可惜,師兄還沒有將剩下的告訴我,就離開了明谷…以我如今之能,也不過勉強(qiáng)窺得既往而已,不敢妄斷來勢?!?p> “他去了何處?”
“不知,沒留下半點(diǎn)口信。”
宋玄一訝問,“怎會如此?”
“師兄離谷之前的那段日子,已經(jīng)有些神智不清。那晚我陪師兄夜觀星象,師兄告訴我六星有異動,說出了先前的那段話,然后沉思起來。我入睡之時,他還獨(dú)自望著天。可自從那晚之后,師兄就整日坐在桌前,嘴里默念著什么,在紙上寫個不停。弟子們走近一看,紙上卻半個字都沒有。我問他話,他也不答?!?p> “又過幾天,他喝湯的時候突然大叫一聲“血啊”,就把湯碗丟了出去,然后把喝下的湯水全吐了出來,像是湯中真的有血。后來,師兄變得越來越奇怪,不吃飯,也不睡覺,想要靠近他,他就躲開。他開始無端指著墻角,指著地下,口中大叫‘血血血’,他看起來又害怕,又憤怒。”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幫到他…沒幾天,他就瘦得不成樣子。我和弟子們不忍心見他這樣,只好對他用了安魂香。等他昏睡過去,我們忙喂他喝了一些粥。當(dāng)夜,我們都以為可以稍稍安下心。誰知道第二天醒來,師兄就不見了?!?p> 那人頓了頓,深吸了口氣,繼續(xù)說,
“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師兄當(dāng)年隱居此地,就是怕人尋到他。他也不愿再踏足塵世。沒想到他有一天會離開明谷,更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我實在擔(dān)心…我想去找他,可我的身子,再也走不出這里了…大約半年之前,魯師侄出谷找尋師兄的蹤跡,此去也沒有半點(diǎn)音訊。”
宋玄一眉頭深鎖,“你師兄那樣一個人,會如此失魂落魄,近乎癲狂,必是遇上了天大的難事。”
“我不知道師兄從那晚的星象當(dāng)中究竟還看到了什么。師兄是百年難見的天才,二十出頭,已將師父畢生所學(xué)參透,勘研之精,卜算之準(zhǔn),法天象地,連師父都自嘆不如。俯仰半生,師兄從未有過半點(diǎn)錯漏…”
“他的確是一個天才?!?p> 那人長嘆一聲,“或許,天賦可能是一種幸運(yùn),也可能是一種痛苦…”
宋玄一點(diǎn)頭,嘆道,“這世間萬事,又何嘗不是?”
“是啊,陽光會生出陰影,冰雪能帶來豐年,這世上哪有什么是絕對的…也難怪師兄曾感嘆,在他入門之時,他將自身全都獻(xiàn)給天地造化那日,為什么沒能把心一同舍棄…”
“當(dāng)年,為了那些已經(jīng)注定的悲劇,他還是要觸怒先帝,甚至拂逆上天。那是他的選擇。也許這一次,他也做出了艱難的選擇?!?p> “也許吧…”那人沉默了半晌,“雖然我?guī)筒涣藥熜?,但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