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郡鬧匪已非一日,本地官兵圍剿不力,被賊連破一十二陣,郡丞都戰(zhàn)死了,近千官兵被殺得精光不剩。
東郡郡守連忙上奏朝廷,請求緊急調(diào)派西郡人馬前來助剿。
柳之迭就是助剿人馬之一。他被上峰委派為東郡新縣都尉,統(tǒng)領(lǐng)步騎三百人自西郡而來。大部隊在后,他與親隨先來赴任。結(jié)果赴任途中即遇到小股劫匪作亂,與賊戰(zhàn)于鄉(xiāng)野之道,斬首六人,救下民女一名。
這被救下的民女,就是青青了。
新縣縣防空虛,近日來被山匪騷擾不斷。柳之迭一到任就帶來六顆血淋淋的頭顱,自然讓縣令喜出望外。柳之迭是有朝廷功名在身的武舉,根正苗紅,如今又有軍功。來到新縣之后,自然被縣令奉為上賓。
新縣承平日久,都尉這個職務(wù)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由縣令兼領(lǐng)。如今柳之迭到后等于有了專職,縣令立即將縣衙旁邊一幢三進(jìn)深帶前后院的官宅清騰出來,連夜命人制成“都尉所”匾額掛上,交由柳之迭使用。
柳之迭交割了軍功,然后把青青安置在了都尉所——沒有別的辦法。新縣只是個小縣,縣令為了表示對柳之迭的尊重,已經(jīng)把縣衙的一半都拿出來,一天幾天沒白天沒黑夜地修葺、打掃、改造,最終弄成這都尉所,供其使用。
縣衙也有牢獄。但是小小縣城哪里有很多需要下大獄的案子?所以縣城的牢房破敗不堪,平日里連個看門的人都沒有,里面根本不能呆人。
再說了,青青也算不上囚犯,她只是一個被綁票的無辜少女。把她帶回來一是解救,二是為了調(diào)查經(jīng)過。
可經(jīng)過一番盤問,柳之迭從她那里得不到什么有益的信息,按理只能放了。
不過放也不好放——畢竟青青說不清自己的來歷,也沒有官籍。要放都沒個去處。另外,沒有官籍這點本身又成了個可疑之處。柳之迭沒辦法,又只好把她留在都尉所里。
堂堂都尉所里安置一個女人,說出去始終不大好聽。幸而這宅子有三進(jìn)深,外頭一進(jìn)拿來辦公。中間一進(jìn)是都尉柳之迭和隨從以及其他仆役的住所。最后一進(jìn)就住著青青。
所以,青青幾乎是獨享了一進(jìn)宅子,全縣大概也就縣老爺能有這待遇。
白天,柳之迭出去視察安防,調(diào)派斥候,加固城防??傊Φ枚际钦聝?、要事兒。中午和晚上回都尉所吃飯。吃飯的時候跟兵丁和親隨一塊兒,基本上都是男人。青青就不便邀請到前頭來。
不過柳之迭每次吃完飯,一定會問上來福兒一句:“給后邊院子送過了么?”
來福兒總是答得不耐煩:“送了送了,早就送了?!?p> 柳之迭有一回不放心,就多問了一句:“送了什么了?”
“還能什么,吃的呀?!?p> “都什么菜?”
“呃,青菜豆腐,咸菜,辣豆角?!?p> 柳之迭聽完只一皺眉。
從此之后,柳之迭的飯菜就要分兩半,一半是他自己吃,另一半則裝在食盒里,讓來福兒到后頭來端給青青。
來福兒看那些飯菜——有葷有素搭配適當(dāng)——咽了口口水,又嘆了口氣,然后老老實實去送了。
柳之迭平日里關(guān)心后院那位,大抵只能采用如此方式。一來男女大防,他不太好意思經(jīng)常進(jìn)出。另一方面,他畢竟是官差,是都尉,責(zé)任重大,活兒多,關(guān)鍵還有別的許多事兒不讓他閑著。
比如說,拜帖來了。
所謂拜帖,就是縣城里一些人想要結(jié)交的帖子。官場就是這樣,有且新縣這種偏遠(yuǎn)的江南縣城,碰到柳之迭這個從京城里調(diào)來的官員,自然一堆人等著拜見。
柳之迭一連又忙了十天,好不容易到了旬假的日子。他剛回到都尉所,往自己的椅子上一靠,來福兒就抱著一堆拜帖進(jìn)書房里來。
柳之迭在京城里也收了不少拜帖,所以這事情他熟。他對來福兒一皺眉頭:“這都誰?”
“少爺,你猜?!?p> “甭繞了,直說吧?!?p> “唉,自從少爺學(xué)了武科,為人都呆板了起來。尋常一個迷也懶得猜了?!?p> 柳之迭舒口氣:“這還用猜,咱來在京城的時候又沒少見過。不外是地方豪貴,鄉(xiāng)紳員外之類的。”
“誒,不是不是。也有女的?!?p> 柳之迭揚(yáng)揚(yáng)眉毛,耐人尋味地看了來福兒一眼。
“還有女的?”
柳之迭情況有些特殊,想見他的不僅有本地士紳,還有女人——他相貌英偉不凡,劍眉星目,輪廓俊挺又不失柔和,再加上渾身武將特有的英雄氣概,所以雖然是偏偏少年,卻在女性中間亦能老少通吃。
在京城的時候,對這類事情他就頗煩。
來福兒嘻嘻笑著:“嘿嘿,當(dāng)然寫帖子的都是男的——不過這些男的家里都有女的??!不是待字閨中的女兒,就是年淺未配的姐妹。還有一個家里有寡嫂的!這些天我在縣城里瞎轉(zhuǎn)悠,都給你打聽清楚啦!”
柳之迭輕描淡寫翻了個白眼,讓來福兒自己去體會。
“怎么了少爺?你自己終身大事總得上點兒心吧?我這不也是替老夫人分憂么!京城里你怕卷入權(quán)貴紛爭,所以那些高門貴女不怎么搭理。但這鄉(xiāng)下妹沒事兒啊!身家清白沒有牽扯。這不正合適么!”
柳之迭撇嘴:“有你這么說話的么?這里的姑娘也是人,怎么平白說得跟低人一等似的?”
“那這么說你是見咯?”
柳之迭想了想,搖頭:“不見?!?p> 來福兒剛把請?zhí)麛傞_,聽了柳之迭這話,長嘆一聲,又把拜帖都收好。
來福兒知道柳之迭的性子,這等事情,說不見就是不見。別說新縣這等鄉(xiāng)下了。當(dāng)初在京城他也一樣。如果柳之迭那時候脾氣好一些兒、對那些京城的官宦女子客氣些,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贅為佳婿,能出入皇家了也說不一定!
總之,是百倍千倍地強(qiáng)過在這里。
“少爺,你剿匪幾時能剿完?好立了軍功咱們再回京城里去!新縣這小地方,實在是呆得我悶。”
“悶?”
“我天天在外頭忙,都不用你伺候,你成天瞎轉(zhuǎn)悠,還能悶?”
“地方小,再轉(zhuǎn)悠都有限。我現(xiàn)在連這縣城里有幾個茅房幾個蹲坑都知道了。”來福兒說完話猛然發(fā)覺有漏洞,連忙補(bǔ)充:“誒我就知道男廁的,女廁的不知道?!?p> 悶?
柳之迭每天忙碌,倒是沒想過這個字眼。
他朝窗外看去,這書房后窗正對著后邊那進(jìn)院子。院子里天光墜落,將墻角一面爬山虎映照得分外繁榮。一個姑娘站在其間,明媚宛如畫卷。
姑娘自然就是青青。
青青抬著頭,看向頭頂那一方小小的天空。
“她說什么了沒有?”柳之迭問來福兒。
“沒有說太多,就是問找沒找到她老家,能不能送她回去。我哪知道她是哪里人。誒少爺,她來歷,問到了沒有?”
“問了,但問不出來。新縣以及附近幾個縣管轄范圍很大,姓徐的莊子可不少??h令說府庫上個月意外失火,燒毀本地戶籍無數(shù),搞不好是山匪勾結(jié)人做的,目的是讓官府難以確定山匪人數(shù)和身份。如此一來縣里頭得派人從郡上抄寫副本回來??h令說這段時間一切官籍相關(guān)事宜全部暫停,前幾天有人來補(bǔ)辦官籍什么的,都給打發(fā)了。畢竟沒有底本,戶數(shù)、籍屬全都不清,確定身份就無從談起。再者現(xiàn)如今郊野也不太平,縣衙派人去郡里也周折,這樣就更耽誤事兒了?!?p> “合著她要在咱們這里呆很久?。 ?p> 柳之迭輕嘆:“沒辦法。這算公務(wù)。如果實在不行,她的花銷就從我的俸祿里扣吧?!?p> “少爺,你這是準(zhǔn)備養(yǎng)她了?”
柳之迭被他說得臉色微紅:“凈胡說。在都尉府里看得更穩(wěn)當(dāng)些。我這也是出于公事方便?!?p> “嘖嘖,”來福兒陰陽怪氣地贊嘆兩聲,“爺,求取功名這些年,你非但武藝見長,說瞎話的本事也跟著見長。我從小跟你一路從西涼來,你肚子里幾根腸子我都清楚。自打第一天起,你看她眼神就不一樣?!?p> 柳之迭不反駁了,沉默片刻,問:“怎么不一樣?”
“跟在京城的時候不一樣。”
“我在京城的時候什么樣?”
“對那些官家小姐客客氣氣,但其實以禮相待,不越雷池半步唄。”
“那我現(xiàn)在什么樣?”
“巴不得把她給吞肚子里?!?p> “噔”——柳之迭賞了來福兒一個暴栗。
柳之迭輕嘆:“哪有你說的那么夸張。我只是覺得她莫名眼熟?!?p> 來福兒抱著腦袋揉:“是,戲本里不都這么唱么,都是前世姻緣未了,偏今生又要遇著他……”
柳之迭冷眼一橫。來福兒立即領(lǐng)會,不唱了。
不過這兩句仍舊是唱到了柳之迭心里。他心念一動,不知怎么就有了力氣和勇氣,從椅子上起身來,走進(jìn)后院。
說來青青身份尷尬,放不是,拘在這兒也不是。后院四壁高墻,抬頭是一片切割成四方的天空。按照來福兒的說法,青青這些日子都像這樣無趣地看著天空。
柳之迭也走過去,抬了抬頭。
藍(lán)藍(lán)的天上幾朵白云,正慢悠悠地飄過。
“你在看什么?”柳之迭問。
“看風(fēng)。”青青回答。
這個回答讓柳之迭有些意外地?fù)P揚(yáng)眉毛。青青看著他,一臉的淡然。
“風(fēng)是什么樣的?”
青青想了一會兒:“捉摸不定的,來去無蹤的?!?p> 柳之迭笑了:“倒是有點兒像你?!?p> 青青不明白他為什么說這話,倒是有些好奇他怎么出現(xiàn)在這里。過去十天她基本上只跟小廝來福兒打交道,要是柳之迭再不出現(xiàn),她都要忘了有這號人了。
“你也住在這里的?”她問。
“是。我就住在前頭一間。這些日子忙,不往后頭來?!?p> “就你自己?。俊?p> “……是。”柳之迭有點奇怪,她問這個做什么?
“你沒有娘子么?”
柳之迭臉陡然紅起來。
“沒有。”他咳嗽兩聲清清嗓子,再說:“你為什么問這個?我看起來像有娘子的么?”
“沒什么,只是我沒看見你的娘子,所以問下?!?p> 柳之迭點點頭。青青又問:“你為什么沒有娘子?”
柳之迭這下倒差點兒笑出來:“不為什么,因為沒有娶親,所以沒有娘子?!?p> “你不喜歡女人么?”
柳之迭剛剛恢復(fù)了一些的臉色又紅了起來。
他又咳嗽兩下:“我說青青姑娘你這問題……從何而來?”
“我這幾天在這兒,除了你就只見到來福兒。前頭進(jìn)出好像還有一些人,來福兒說都是當(dāng)兵的。也是男的?!?p> “嗯,我是武官,這里是都尉所,軍人辦公的地方,自然大都是男的?!?p> “為什么,你不喜歡女人么?”
柳之迭有種嗆水的感覺。他又咳嗽了。
“你不舒服?”青青眨巴著眼睛。
柳之迭連連擺手,好一會兒才說:“沒,沒有?!?p> 青青點點頭,安靜地看著他,但眼睛里仍然是那個問題:你不喜歡女人么?
柳之迭沒轍,只好紅著臉回答:“……喜……歡?!?p> “那你為什么還沒有娘子?”
得,問題又繞回來了。
柳之迭終于明白,青青真的是好奇這個問題,并沒有別的什么想法。
青青的確好奇,因為柳之迭跟她之前認(rèn)識的男人都不一樣。在徐圓的村子里,男人都是有女人的,就像徐丁和沈氏那樣。即便是徐圓,對青青的意思也表露得十分明白。
柳之迭比徐圓看起來還要大上幾歲,每天就是里里外外地忙碌,身邊一個女人都沒有。青青就下意識地好奇:為什么他身邊沒有女人呢?是不是世界上郎君娘子這種事情,也有例外?
于是有了這接二連三的問。
柳之迭終于從咳嗽和臉紅中平復(fù)過來。他意識到青青的這個問題是回避不過了。于是認(rèn)真地想了想,做出回答:“因為我是武舉出身,先前一直在京候命,如今好不容易等到這里的一個空缺,這才有機(jī)會來當(dāng)都尉。大丈夫縱橫一生,必須闖蕩出些事業(yè)才好。我這剛剛上任,自然顧及不到那么多。而且我一介武官,來日征戰(zhàn)沙場,丟性命都是須臾之間的事情。如果我孑然一身那無所謂,但如果我先娶后死,那豈不是要留下孤兒寡母,豈不是害人一生?男人死了娘子,可以再續(xù)。女人要是沒了郎君再醮,那就要遭世人白眼。世間男女各有其分,其他我都能理解,但于此一點上,實在覺得不公。可是再不公我也不能改變。所以只好盡量不去做那樣的事情?!?p> 柳之迭慢慢說完,也不敢說青青到底能理解幾分。他繼而自嘲:“我這說的是不是有點兒太端著了?其實人的一輩子都是自己的感受,也沒說一個人非得依附另一個人的。男人女人都一樣。我這么說,并沒有小瞧女人的意思。但是天綱地常夫為妻綱,世人都這么看,女人難免受些委屈?!?p> 青青臉上的困惑逐漸消散,片刻后緩緩點了點頭,道:“那你可真是一個好郎君了?!?p> 柳之迭臉都不知道這是第幾次紅了。
“不、不敢當(dāng)……”
問完了這個問題,青青似乎釋放了所有好奇。她不再看著柳之迭了,而是抬頭又淡然地看“風(fēng)”。她沉默而靜謐的樣子簡直讓柳之迭感動。那一刻天空中忽然飛掠幾只鳥雀,嘰嘰喳喳的動靜和躍動的身姿,在青青的眼底留下一道道自由的影子。
柳之迭怔怔地看著她,幾乎出神。良久,他輕輕嘆息:“不如,我?guī)愠鋈マD(zhuǎn)轉(zhuǎn)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