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之迭帶著青青出門，完全符合相關(guān)規(guī)定——青青沒有官籍，沒有去處，從某種意義上說，不能解釋自己跟那些山匪到底有無瓜葛。所以屬于那種嚴(yán)重程度較低的一些嫌疑人。但如果她要出來上街玩，按規(guī)定依然需要有人盯守。
柳之迭便親自盯守了。
他帶著青青，還有小廝來福兒，出了躺街。
對于青青來說，這是她真正意義上第一次踏入人間都會——新縣雖然算不上都會，但在她眼里也與都會無異了。畢竟那么多來來往往、形色各異的人，那么多好吃的、好用的、好玩的，花花綠綠，大千世界，不論是晶瑩欲滴的糖葫蘆，還是造型各異的紙扎風(fēng)箏，再到那些持幡算命、代寫書信的新奇營生，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在沖擊她的眼睛和心靈。
所以，雖然縣城不大，青青卻每一處都要久久駐足，不知不覺居然也度過了一上午。柳之迭自然心情愉悅地跟在旁邊?？粗嗲嗵焐险嬲\的好奇和興奮，他整個人也跟著高興了起來。即便是已經(jīng)把縣城轉(zhuǎn)了好多遍的來福兒，被青青問這問那，也調(diào)動起了興趣。從前他走馬觀花，自然覺得無味，而現(xiàn)在青青用一雙澄澈的眼睛去發(fā)現(xiàn)，來福兒也慢慢注意到一些這個縣城的獨特之處了。
一上午就這樣飛逝而過，三人都有些餓了。青青游興不減，柳之迭眼睛里的笑意簡直都要溢出來。他溫和地、幾乎是帶著種哄孩子的語氣對青青說：“好了，現(xiàn)在我們?nèi)コ燥?，吃完飯還有一下午，我們可以接著出來玩呀！”
青青這才依依不舍地將一個小風(fēng)車玩具放下，跟柳之迭他倆去吃飯。
不過就在三人去往酒樓的路上，出了點兒意外。
路邊，一間店鋪里頭快步閃出來個人影，一下子攔住三人。
三人俱是一愣。而來人在柳之迭面前一拱手，笑嘻嘻道：“柳都尉，柳都尉！真是大忙人啊！今天可算是見到你了，來來，這邊就是在下的店鋪，煩請都尉賞光，進店一敘。今天正好備了點兒薄酒，與都尉一同品賞！”
柳之迭下意識地也跟著拱手抱拳，回禮，但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認(rèn)得對方。就在他不知怎么作答的時候，旁邊來福兒悄悄戳了戳他后腰，在他耳邊用氣音說：“是送過請?zhí)??！?p> 柳之迭想起來了。
那些拜帖、請?zhí)m然他真的一點興趣都沒有，但還是抽時間過目了一遍。畢竟為官之道，在于融融。所謂融融就是要跟地方這些有頭臉實力的人打成一片。不過這話后面還有另一句話，屎《論語》上的：君子周而不比。意思是為人又要守成持正，在跟人“融融”的時候也要保持距離。
正是因為這兩句在京師受學(xué)時候得來的教誨，令柳之迭對于那些拜帖雖然不夠熱情，但也不敢太過怠慢。不過他瀏覽了一遍，發(fā)現(xiàn)的確沒有什么真正要緊的。
只是他覺得不要緊，對方卻很當(dāng)真。
這位姓黃，是縣城里最大藥鋪黃記藥鋪的老板。他給柳之迭一共寫過三封拜帖，內(nèi)容不外都是仰慕英才、有心結(jié)交之類。而來福兒早就跟柳之迭打探清楚了——這位黃老板家里有個未出閣的姑娘。據(jù)說生養(yǎng)得十分尊貴小心，城內(nèi)才俊都不敢上門求取。
那邊家里有個黃花閨女有待出閣，這邊給柳之迭寫拜帖說有心結(jié)交。這種事情用腳指頭都能想明白。
柳之迭也算見怪不怪。不過他本以為只是京城里那些官宦女子平日有閑琢磨這個，卻沒想到在新縣這種遇到匪亂的地方，大家想到的不是一力加緊城防，反而也是這種家小之事。
面對藥鋪黃老板的盛請，柳之迭連連擺手：“不用了不用了，黃老板盛情只能留待下回承蒙。今天我還有事，告辭告辭！”
沒想到黃老板攔著不放，說：“誒，柳都尉何必客氣，又不是什么大席面，就是請你賞光一同用頓便飯好了。正巧了，今日小女也在屋，柳都尉京城來的英雄人物，正好也讓我那鄉(xiāng)下姑娘長長見識。”
柳之迭一聽他要叫女兒出來，自然更是不樂意。他不想見是一方，但他更擔(dān)心青青見到……雖然自己跟佘青青說到底也沒什么實質(zhì)關(guān)系，不過他就是不想在青青的面前跟別的女人有所糾纏。
于是，一方面黃老板連連邀請，無限誠懇；而另一方面柳之迭則推脫不迭，滿心只是如何脫身。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的時候，旁邊來福兒是餓得不行。黃老板家的飯菜好不好吃他不知道，但是柳之迭說要去的咸和酒樓著實不錯。來福兒饞那家店好久了，今天沾青青的光能有機會去，他可不想被這個黃老板攪黃了。
于是來福兒正想著要不先帶青青去咸和，反正是帶青青去吃的，回頭不管柳之迭在哪兒吃，總之可以找他報賬。
就在來福兒小算盤打得啪啪響，準(zhǔn)備拉著青青開溜時，他一扭頭——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了不得的事兒。
來福兒驚異地東看看細(xì)看看，的確，青青——不見了。
他戳了戳柳之迭，一雙眼睛還在到處逡巡。柳之迭回頭：“怎么了？”
來福兒還是一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表情：“少爺，那姑娘……她不見了！”
***
青青不見了，是因為她主動離開。她之所以離開，是因為她感知到了熟悉的氣味。
這氣味吸引著她不聲不響地走上大路上的一條小路，徑直繞到了黃記藥鋪的后邊來。
黃記藥鋪是一座前后通兩街的宅子。前面的路大，店面就開在那里。后面的路小，尋常也沒有太多行人，就留了個后院。
后院院墻不甚高大，矮矮的，籬笆中間填了大塊的碎石，還沒有一人高。青青循著籬笆走過去，門虛掩著，青青伸手一推，就推開了一半。
青青感知到的氣味，是蛇。
而且，是那條大黑蛇。
就是當(dāng)初青青在徐圓家后院，想要放走卻被徐圓熏暈了的大黑蛇。青青內(nèi)心無限意外——居然能在這里再碰上。
只是，黑蛇在這里，比在徐圓家時情況還要糟糕。
它被關(guān)在了一個甕子里。
赤黑色的大甕子，上面扣了個陶土大蓋兒。黑蛇還活著，青青感知得到。只是青青也同樣感知到了它的憤怒、痛苦和恐懼。
甕子不大，黑蛇體型卻不算小。它只能那樣層層疊疊地盤起來，憋屈著，再也回不到屬于它的廣大天地。
青青得知黑蛇的處境，心中一陣酸楚。她正準(zhǔn)備走進去，揭開那個蓋兒放走黑蛇。不過就在這時，院子里面?zhèn)鞒鲆魂図憚印?p> 從宅子里頭慌慌張張跑出來幾個人，為首的是個胖乎乎的姑娘，身后跟著一男一女，看起來是親隨。
因為有人出來，青青便躲在后院門口不敢亂動，眼睛卻還是盯著那個甕。
這三個人看起來很急的樣子，那個胖乎乎的女孩兒似乎在發(fā)火，而后頭兩個在努力安慰她。
“別著急別著急，小姐你別著急。”
“又不是你去見柳都尉，你當(dāng)然不急！”胖姑娘沒好氣地回，“你們怎么搞的，柳都尉來怎么都沒人提前打個招呼！我剛才差點就出去買糖葫蘆了。要是就穿這樣子出去給他看見，真是丟死個人了！”
青青聽了這胖姑娘的話覺得很奇怪：因為她穿得明明十分齊整，怎么會說丟人呢？
“哎喲我的好小姐，你這身挺不錯的呀。當(dāng)然當(dāng)然，那件新蘇繡的更好。不過那件在閣樓上不是？”
“知道你還亂拍馬屁。怎么辦怎么辦？我爹正在外頭請他？哎呀能不能讓我爹先別請的，給支開一會兒我好從前面一間上樓！”
一個親隨立即說：“哎喲這可不成啊小姐，老爺不也是為了你好。煮熟的鴨子都有可能飛掉，更何況這柳都尉還沒到咱鍋里頭來呢！要是咱現(xiàn)在上去讓老爺支開片刻，怕是人家更有理由要走了！”
“那怎么辦那怎么辦？破樓梯，早不修晚不修，偏僻這日子來修，只剩前頭樓梯能用，我要是想上樓，豈不是非得從他眼前過不可？”
黃小姐對倆親隨又打又罵，逼著兩人趕緊想主意。兩人吃了一頓追打，其中一人吃不住了，出了個主意：“誒小姐，要不你從這里上去得了！”
“這里？這里怎么上去？又沒樓梯?！?p> “樓梯是沒有，但這里有這些個盆盆罐罐啊，要是咱們把盆子罐子摞起來，你踩上頭一踮腳不就完事兒了？”
黃小姐朝院子掃了一眼——這后院是平日里存放干藥材的地方，此外還種植了不少藥用植物和鮮花，這些盆和罐她爹平日里都很小心伺候的，因為是藥鋪做買賣的本錢。親隨的這個主意雖然可行，但黃小姐一開始并不敢往這上頭想。
不過現(xiàn)在也沒有別的辦法了。她咬咬牙：“成！”
于是，三個人忙活起來，先是大花盆墊底，然后是一個扁扁的陶罐。但高度似乎還不夠，于是黃小姐指了指那個裝蛇的甕子。
“把那個拿過來。有這三個應(yīng)該沒問題了?！?p> 親隨趕緊抱起甕子，情急之下也沒看看里頭是什么，只覺得抱在手中分量有點兒重。掂了掂，兩手抱了過來。
三個物件一摞起，果然離二層陽臺近了不少。黃小姐在兩個親隨的攙扶下，踏上了花盆，踏上了陶罐，最后踮起腳，上了蛇甕。
然而，就在她伸手即將夠著陽臺的時候，腳跟一錯。
“哎喲！”黃小姐整個人應(yīng)聲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