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后，家里來了位客人。一位露華完全不記得姓氏的中年婦女敲了門，自稱是社區(qū)的工作人員，20年前便在這個社區(qū)工作了，多次見過小時候的露華和她行蹤不定的爸媽。這座宅子年代久遠，算是古跡，又一度被空置，社區(qū)管理非常重視，他們查閱記錄，得知這些年的今天，是露華固定掃墓的時間，便登門拜訪，順便更新住戶信息。
應酬還是得路德出馬，他那張金發(fā)碧眼的英俊小生面孔符合日本歐巴桑們的審美，日語也說得越來越溜，露華端上茶，旁聽了幾句，尋思每年的物業(yè)采暖費應該沒少交，就想開溜。路德卻把她喊住，說：“大小姐是新的產(chǎn)權(quán)所有人，離開日本前已經(jīng)辦完了過戶證明，聯(lián)系方式也有。有其他手續(xù)要補辦的話，登記她的名字就可以了?！?p> 露華揚起眉毛，心想老爸什么時候給辦的？中年婦女點頭，確認了是否就登記常用名“秋庭露華”后，看著她一直微笑，還想伸手摸摸她的頭發(fā)，喃喃地說：“露華，露華……時間真快，你剛出生，你爸爸替你登記姓名時，選了好半天，我還記得……一轉(zhuǎn)眼就長成大姑娘了?！?p> “我的名字是您做登記的？當時是什么情況，您還記得嗎？”露華正在苦思冥想自己的出生地之謎，一聽這話立馬來了興趣，連忙追問。
“記得，怎么不記得。因為咱們社區(qū)——小孩子沒幾個，就你們一戶是外國人，還竟然主動要求登記日文名字，印象深著呢。”中年婦女也來了興致，呡一口茶水，仔細地回憶著，“當時是十月底，你爸爸帶了一長串候選名字，自個開著一輛車來了，比比劃劃要為新生兒登記姓名。名字，跟那時女孩子們流行的名字不太一樣，都是些美得特別形象的詞，我記得，有：東云、唐楓、和風、綺羅，還有咲初……”
露華心說，自己的母親是學古建的，喜好的名字果然偏古典。聽了一圈，抬頭望天，感覺還是“露華”最順口也最好聽！
路德察言觀色，笑瞇瞇地接著問：“那，現(xiàn)在這個名字是怎么選定的呢？”
“這個啊，當時我們也覺得新鮮，各種湊趣啊，說這個好聽、那個意義好之類的。你爸爸不太會說日語，被大家七嘴八舌一說，自己也不確定了，后來急得把東西往柜臺上一放，開著車又回家去了一趟，把你媽媽也接了來。”中年婦女拖著長聲說，滿面笑容，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的場景，“你沒見到，你爸爸腦門都急出汗了，看著我，結(jié)結(jié)巴巴說了一句：‘看好了我的材料，很快就回來，誰也不許碰！’”
露華聽得神往，忍不住也笑了。這些情景沒人親眼見過，當然也沒人跟她說過，混蛋老爸竟然也有這樣年輕青澀、毛毛躁躁的時候啊……
“后來呢，我媽媽來了，怎么說的？”
她為什么會出生在東京，而不是紐約，或美國的其他城市，菲特伯伯支吾了幾句，語焉不詳。露華知道他認識自己的母親也很早，時間幾乎和她的父母認識一樣長，不可能不清楚他們結(jié)婚的往事，難道是有什么不好說的隱情？菲特伯伯越保密，露華越想越覺得奇怪，懷胎生產(chǎn)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家人怎么可能讓母親頂著大肚子還飛來飛去，一定早早就訂好了醫(yī)院和護士的呀！
中年婦女露出一副緬懷的神情，又喝了一口茶，聲音也放輕了：“你媽媽來了，是你爸硬拉來的。她穿的還是家居服，卷發(fā)綁了條大馬尾，走路的速度特別快，說話聲音特別洪亮，臉蛋紅撲撲的，一點兒也不像剛生產(chǎn)完的樣子。我們想著，恢復這么快，應該特別年輕，她說，她都30多了，這是頭次生產(chǎn)。我們真是吃了一驚，那真是個明眸皓齒的漂亮姑娘……”
露華帶著一絲淺笑認真地聽，母親有很多影集和磁帶，表演雜志、錄影帶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被收在紐約父親的私人書房里，她從不碰，也沒有往日本拿過來一兩張照片。那是屬于父母的回憶，就算是厭惡父親，她也不允許自己對母親的東西作出任何改變。
“你媽媽正忙著呢，問我們要了本詞典，閉著眼睛唰唰唰劃拉了一遍，最后點了靠后的一頁?！敝心陭D女繪聲繪色，描述地十足巨象，唇邊始終帶著笑意，“翻開一看，是R音序頁，就問：R開頭的名字有沒有？只有一個？那就它吧！”
中年婦女歪著頭看看笑容有些僵的露華，笑著說：“你媽媽是個爽利性子。你爸爸解決不了的難題，在你媽媽這用了不到三分鐘?！?p> 原來她的名字竟是這么“選”出來的啊……露華心想，難怪混蛋老爸從來沒說過，不過，那些名字好歹都是得到了他們認可的，用這樣的方式選一個出來，倒也不算隨便。如果當時的她也有選擇權(quán)，她要選什么名字呢？應該還是“露華”吧！
追思往事告一段落，中年婦女又叮囑了露華一些去社會局備份信息的話，便起身告辭。臨走時，看著前來相送的路德和菲特伯伯，笑著，似乎不經(jīng)意地多問了一句：“你們這一家子，兩個監(jiān)護人既沒有血緣關(guān)系，還都未婚，戶口卻隨在這里，又怎么說？”
路德帶著自然的微笑看看菲特伯伯，直到他點點頭，才說：“我們——都不急，這幾年都是這樣過了。成家的話，等我家大小姐成年之后吧?！?p> 中年婦女看著路德，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中年婦女回以微笑，躬身告辭了。
午后實在熱得慌，菲特伯伯去歇午覺，路德說要去打壁球健身。露華謝絕了路德的邀請，三步并作兩步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門一關(guān)，靠在門背上，突然覺得滿頭滿臉都是斗大的問號。
就在方才那一瞬間，她貌似，get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問題！
?。ǖ谑麓m(xù)）
王小決
*3：東雲(yún)【しののめ】日出時分，被染成茜色的天空； 唐楓【からかえで】深紅色、層層疊疊仿佛牽著手般的楓葉； 和風【おだやかな風】非常輕微，仿佛觸摸般的溫柔的風； 綺羅【夜空にきらきらと輝】形容夜空中閃閃發(fā)亮，比如明亮之星，或出色的人； 咲初【さきそめ】，形容初次開花，周而復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