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如肌無力患者般躺在輪椅上，他極不情愿地讓曲荻將裹在外面的毯子和帽子拿去，只余下寬大的背心和短褲，將他蒼白如紙、干瘦，甚至令人毛骨悚然的身體暴露在不相識的人面前。
Erin孫恐懼得捂住了嘴巴，張衢亨厭惡得撇過頭，王佩離驚訝得瞪大了眼睛。像是恐怖電影里外星生物寄生的場景，靜脈曲張像蚯蚓一樣爬滿了亨利的身體，包括他光禿禿的頭頂——他身上干凈得連根汗毛都沒有。
因?yàn)槭菹鳎嗬难劬︼@得異常的大，幾乎占據(jù)了他的臉龐的三分之一。他每轉(zhuǎn)動一下眼珠子，都叫人有種錯覺，他的眼睛會從眼眶里溜出來。正因?yàn)榇耍茈y掩飾他內(nèi)心的窘迫，比如現(xiàn)在，他用左臂遮擋住右臂上的曲張，但片刻后可能覺得左臂上的曲張更恐怖，就又用右臂遮擋左臂。再片刻，他可能發(fā)現(xiàn)右臂的曲張更多些，又讓左臂重新遮擋右臂，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而他的眼珠子則沒有著落地左右游走，在看到三人的表情時，落寞而又慚愧地停留在他無論如何都遮擋不住的曲張上。
“他曾經(jīng)入魔了？”王佩離問。
安先生點(diǎn)頭。
Erin孫以為這就是走火入魔的后果，那可比王佩離描述的變成人干還要恐怖十倍，使她嚇得手腳都變得冰涼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女子更甚，這樣的慘狀落在任何女孩子身上，死得這么丑陋都是種痛苦。幸好，王佩離接下來的話讓Erin孫松了口氣。
“不知道該說是幸運(yùn)還是不幸，他是結(jié)嬰前入魔的，而且，在入魔的過程中，真元應(yīng)該被人打散在了氣海里。否則，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飛灰了。我的神念只能看出這些粗淺的東西，安先生如果要我?guī)兔χ委?，恐?.....”
安先生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亨利是為保護(hù)兄弟而受的傷，就算死了又何妨。只是身為長輩，怎么著我也不能看這么他半死不活著。話又說回來了，仙姑當(dāng)真看不出來他氣海里的古怪么？”
王佩離猶豫了片刻說：“呼——確實(shí)沒必要隱瞞。將他真元打散的人功夫不到家，出手卻極是狠辣。他使用沖缺拳里最陰損的虛懸指，將玄空符箓的焦墨困符直接打進(jìn)這孩子的氣海要穴，試圖封住其內(nèi)丹，使之真元不得外涌。如果我猜的不錯，這人打出焦墨困符的同時就被一擊斃命，使得困符沒能完全封住內(nèi)丹，卻迫使這孩子體內(nèi)的真元四散游走，無法在氣海中凝聚，反倒沖入經(jīng)脈之中，造成經(jīng)脈膨脹如斯?！?p> 聞言，張衢亨驚訝地問：“你的意思是，極霞宮打殘了亨利，亨利殺了極霞宮的人？怪不得那個卡爾這么仇視咱極霞宮。”極霞宮門人不限于常年生活在九重山的六百余名門人，山下另有分派別院和俗家弟子，可以自稱出身極霞宮的門人不下十萬人，所以，張衢亨并不在意是極霞宮的哪個門人被殺了。
王佩離說：“白癡，能用玄空符箓的人可都是修行者?！?p> 張衢亨直接跳了起來：“你是說三年前被殺的羅祠山！”他指著孱弱的亨利，“他怎么可能殺得掉羅師兄？是了，一個不惜入魔拼命的人，羅師兄怎么可能是他的對手?！彼従徸匾巫樱春嗬难凵褡兊煤芷婀?。他想要抱有敵意，但亨利的模樣實(shí)在讓他恨不起來。
一直沉默著的亨利忽然用虛弱的聲音說：“對不起，如果......如果他不是要?dú)⑿≥兜脑?，?.....我真的不想殺人......對不起......連累了大家，我應(yīng)該死掉的?！闭f著，他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由于他的眼睛很大，淚珠仿佛都要比一般人的大許多，像透明的玻璃珠，滾落下來，碎在蚯蚓狀可怖的曲張上。
接著，情緒失控的曲荻抱住亨利，也嚎啕大哭起來：“不怪你，都怪我，我不應(yīng)該跟著你們逃的?！?p> 安先生抹抹眼角的濕痕說：“千錯萬錯，就錯在這薄情的江湖，造就了這么一班可憐人......”
曲荻的父母，江湖人稱“駢翅雙飛客”，擅使一對雄雌機(jī)關(guān)扇，因?qū)ξ涿酥猩衔徽叩念U指氣使深惡痛絕，和對元道盟提出的理念表示認(rèn)同，參與了元道盟叛出武盟的首戰(zhàn)。武斗中，兩人合力打傷了不少江湖豪杰，其中有一人名叫丁隱，重傷不愈死了。丁隱的結(jié)義兄弟孔不敵，趁著元道盟式微時，糾結(jié)了一幫朋友為義弟報仇。
那時，荊山令出，修行者們紛紛出山對付元道盟，元道盟已被逼至絕境。曲荻父母知道元道盟大勢已去，他們身為分堂里的頭領(lǐng)定然在劫難逃，但可憐曲荻尚未成年，他們便托付卡爾等年輕門人帶領(lǐng)門中晚輩逃生。偏巧這時，孔不敵等人找上門來，曲荻父母為護(hù)著年輕后輩們逃生，都抱著死志，以少敵眾，雙雙戰(zhàn)死的同時殺了對方包括孔不敵在內(nèi)的七人。
七人中，有人與羅祠山交情匪淺。又有人知道羅祠山是修行者，就添油加醋、混淆是非一番，促使羅祠山追殺曲荻，要曲荻等人陪葬。卡爾等一眾晚輩死走逃亡，最后只剩下卡爾、亨利和曲荻三人。三人得知邁特農(nóng)場的所在，便歷盡艱難投奔戴澤提亞。
然而，羅祠山應(yīng)的是兇煞的道心，行事錙銖必較，憑著荊山令的默許，居然追著三人東奔西走了大半年，最終在毗鄰戴澤提亞的路上堵住了三人。眼看曲荻已被羅祠山虜獲，亨利強(qiáng)行墮入魔道。羅祠山這才知道亨利原來也是修行者，沒有防備的他根本來不及閃躲亨利的搏命一擊。于是，他就發(fā)了狠，試圖先行封住亨利的內(nèi)丹，堵住真元的源頭，使亨利的拳頭失去后繼，從而自救?？上?，他沒能成功，反倒救了亨利一命。
修行者結(jié)嬰之前入魔，只有被暴走的真元燒成飛灰一個結(jié)局。羅祠山封了一半的內(nèi)丹，使暴走的真元減少了一半。因此，亨利得以幸免，但皮膚上的毛囊均被暴走的真元燒得干凈，殘余的真元亦不再受約束。
張衢亨托著下巴說：“照這么說，是羅師兄不對在先。他好歹是修行者，居然追著一幫年輕人不放，否則也不至于鬧出這種慘劇?？墒牵_師兄也很冤枉，道心讓人不得自由，他不順應(yīng)道心就要遭到道心反噬。唉，如果說是道心的錯，那么各大家怕要一齊去找老頭子告我的狀。這樁公案，難斷啊！”
Erin孫說：“殺人者必被人殺，錯不是道心，不是江湖，而是仇恨的螺旋。”
安先生贊同地說：“這位姑娘看起來傻乎乎的，這番看法倒是讓人刮目相看?！?p> “安先生，您這樣稱贊我，我可高興不起來?！?p> 初入江湖，Erin孫確實(shí)像是第一次離家到外讀書的時候，要揣著忐忑去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許多事情，她只好觀察，不好評論。但這并不代表Erin孫失去了她的職業(yè)本能，她還是很善于分析案例，挖掘內(nèi)涵的。
安先生又說：“不過，你說的不全對，沒有國仇家恨的江湖不叫江湖。可是，有時候，我們又能放下仇恨，坐在一起，就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我不會去找極霞宮的茬，武盟又默許我的歸隱。就算是葬送我們元道盟的龔行慎在這兒，我也非常樂意和他喝上一杯。然而，當(dāng)年卻不行。只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話又說回來了，生于世間，何人能修得如意呢？”
聽到龔行慎的名字，Erin孫的心就突突地跳，她很像拿出小本本，問些關(guān)于龔行慎的故事。但王佩離非常及時地阻攔了她十分冒失的行為，問安先生：“確實(shí)不如意，誰能想到猿力金剛會成為殘廢呢？我記得你在卡賽特城的鏖戰(zhàn)前，就已經(jīng)脫離了元道盟吧。”
安先生手在齊膝而斷的左腿上摩挲，被綰成一個疙瘩的褲管，隨著手掌摩挲，微微晃動，像是聽故事的男孩坐在略高的板凳上晃悠著腿。
他凝視著亨利，眼中滿是慈愛：“亨利治得好么？”
王佩離說：“唯一的辦法是徹底封住他的內(nèi)丹，但是必須先解除原有的困符，僅憑我一人做不到?！?p> 安先生拄著拐杖站起來說：“那么，去見見那個人吧，興許你們可以勸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