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陣風(fēng)吹過來，帶著獨(dú)特春日草泥的氣息，充斥了我的鼻息。不曉得是不是我真的要死了，身上的疼痛完全被吹散殆盡，手臂上也再沒有血流淌，指尖的草波起瀾，有些癢癢的。
就這樣一個人，離開了嗎？
意識正朦朧，我睜開眼睛，卻還是清明的視線，看著聳立層層疊疊的尖頂紅瓦片堆砌而成的屋頂，突然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
是哪里不對呢？我絞盡腦汁地思索。
已經(jīng)半個晚上了，整整半個晚上了，為什么我還沒有毒發(fā)？而且按照襄渠的兵力，早就已經(jīng)把皇宮翻了個底朝天才對。我就躺在湖邊，沒有一點(diǎn)遮掩，竟然到了現(xiàn)在都沒有人過來搜尋？
為什么？
難道又出了什么事么？
意識變得越來越抽象，越來越模糊，眸子也酸痛到了極限，緩緩地落下了睡簾，終于感受到席卷而來的倦意。
到了現(xiàn)在都沒有感受到毒發(fā)的疼痛，我只是想要睡覺，一個晚上沒有合眼的我只是想要好好地睡上一覺。
好奇怪的感覺呵？失血甚多，傷痕累累，手上血肉模糊，竟然還能夠有安穩(wěn)睡覺的需求？
帶著這樣奇妙的感覺，面前又是幻象三千，我站在湖邊，景燁站在我的面前，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注視著我。我試圖和他說話，卻怎么也得不到他的回答，到了后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這樣無盡的對視，想要從深不見底的古井當(dāng)中尋覓到一絲波瀾。
什么時候開始，我竟然看不懂景燁了？什么時候開始，我已經(jīng)不認(rèn)識這雙眼睛了？記憶還停留在那個清澈見底的溫潤玉暖池，何曾想過會有這么一天？
我依舊看著那雙眸子，被它盯的心里發(fā)悚，張開嘴——
“瀟湘——”
“瀟湘——”
“瀟湘?。?！”
我看著面前的畫面和景燁突然被三聲急促的喊叫撕裂開來，散落在晨光的縫隙當(dāng)中。我急忙去找，瘋了般地低頭去找，身體卻被一雙手拉了起來，離裂開的深淵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遠(yuǎn)——接近陽光的感覺，好暖和。
我睜開眼睛，卻被嚇得愣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日出完了，原本以為的奢望竟然成為了事實(shí)。我不旦看到了黎明，竟然還真切的看見了金烏掛在明凈的晴朗天空，看見了它閃耀的光輝，雖然眼前的黑暗還未完全剝離，卻還是心里一陣沒由來的雀躍，一時之間，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
“瀟湘！楚瀟湘！你看著我——你看著我！”
更加急促的叫聲突然讓我回過神來，我方才后知后覺地感覺到?jīng)]有受傷的肩膀上搭著一只胳膊，緩緩回過頭去，依稀看見男子的輪廓，然后逐漸清晰清晰，再清晰。
從未想過有一天，能夠站在陽光下，能夠抬著頭，渾身干涸的鮮血淋漓，被陌顏?zhàn)е绨?，被他怒視著?p> 朝暾耀眼，萬物復(fù)蘇，正值春日，美哉靚麗哉光鮮亮麗哉，美景萬萬千。愿邀與君共賞，然君何在？
服藥下去的時候，只想著這輩子就要這樣子過了休了結(jié)了，蜷縮在黑暗當(dāng)中，在毒性的疼痛下，孤身一人死去，也想過那些七七八八的奢望，卻還是只希望痛苦的過程不要那般漫長。
但是卻從來沒有想到，我竟然能夠再次看見黎明，甚至可以毫無疼痛地站起來，毒性竟然到現(xiàn)在還沒有爆發(fā)，反倒是我躺在這冰冷的湖風(fēng)口度過了半個晚上，還做了一個詭異的夢。
一個有景燁的夢。
余光撇過左肩，血早就不淌了，一道盛滿血的口子，還沒有辦法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愈合，卻也就這樣完全沒有要溢出來的意思。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我早該想到有什么地方不對的。
我想到了，卻沒有深想。
我?guī)еЩ蟀涯抗廪D(zhuǎn)向陌顏，他盯著我的面孔，不知是怒極還是急匆匆趕來，所以渾身都在顫抖，身上的藏藍(lán)長袍粘上了一些血污，并不多，卻可以看出是排排細(xì)密血點(diǎn)，又因為跑走往來奔波的原因，再也沒有辦法維持原來的樣子，流淌向四面八方，弄得名貴袍子狼狽不堪。
他的額角淌著晶瑩的細(xì)汗，順著下顎滴落在地上，滑過臉頰的輪廓，反射著陽光，折射出的萬千波瀾晃得我愣神。
我突然想起來之前差點(diǎn)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陌顏幫我調(diào)走了巡查衛(wèi)兵的事情，張口想要道一句感謝，還想要問一問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可陌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模樣，就這樣看著我，五指死死的扣住我的肩膀，好像要把我雙手都廢掉似的。
……他為什么看起來這么氣憤？
越是這個時候我就越痛恨自己的后知后覺，越是沒用的地方越是能夠想得透徹明晰又有什么用處？復(fù)雜的情緒蓄滿他的眸子，明明那么淺顯易懂，呼吁而出的簡單答案，我為何沒有看出來？
到了這個時候，反應(yīng)遲鈍到了極點(diǎn)，只想扇自己兩巴掌了事。
我和陌顏對視著，我注視著那并不明確從何而來的怒火，不知道為什么，又浮現(xiàn)出遺落的夢境，這個樣子和夢里的為何如此相像，就連剛剛夢里一句話也不說的景燁，都在這陽光普照的瞬間重合，同樣的驚恐，同樣的心虛，同樣的悚然，絕望。
當(dāng)他終于調(diào)息好了呼吸，終于不那么顫抖，張開嘴準(zhǔn)備開口的那一瞬，大風(fēng)拔地而起。
初春時分，很多葉子都是剛剛苞芽還未扎根深厚，就被這莫名其妙的風(fēng)卷得漫天飛舞。
陽光撒下大網(wǎng)，縫隙當(dāng)中錯漏出柔和的光彩輕輕鋪灑在地上，折射在我的眼睛里，卻并不足夠穿透，被風(fēng)這樣一吹，迷離的灰塵攪亂了朦朧視線，云層翻滾終于遮掩住火球的光輝。
本來以為看透了，明白了，都懂了，其實(shí)誰也沒有明白，誰也沒有懂得，誰也沒有大徹大悟，都不過是苦了，痛了，驚醒了，都不過是在眸前蒙蔽上一層漆黑的布條，透過隱約紗布，看到的狹小光點(diǎn)。
我們以為那就是了，可是揭開紗布的時候方才發(fā)現(xiàn)那是冰山一角，當(dāng)盛光照射得再也沒有辦法直視之時，就匆匆撿起地上丟棄的紗布重新蒙好，再次陷入黑暗。誰也沒有想到，其實(shí)只要再等一會兒，一會兒就好。再等一會兒，眸子就能適應(yīng)光線。
世人皆道追隨光芒方為正道，世人皆如此，世人皆追隨，無一例外。心之所引正道也罷，然望而卻步又怪得了何人？
沉溺其中，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