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跪在地上,直勾勾盯著地上復(fù)雜華美的龍威鳳舞。不知道紅穗是不是已經(jīng)去做了我所吩咐下去的事情,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跟著我,跪在了我的身邊。
不過想來那是不可能的,跟了我這樣心狠手辣的主子,設(shè)身處地想想也就知道不可能會同甘共苦。
她只會是我使用的一件工具,一只貓兒狗兒,讓它做我需要它做的事情。
我也沒有抬頭,只是看著原本金光肆意,耀眼反光到我睜不開眼睛的金塊石板一點一點黯淡下去,一點一點失去它所擁有的光環(huán)色彩,變?yōu)榈墓鈺灒詈笥志従彽厥?,終于變成黑色的模樣,在愈發(fā)不清明的視線當(dāng)中顯露出石頭黯淡灰慘的丑陋。
人人都說,墨筆畫出來的東西容易消逝,皴擦點染出來的丹青圣手也逃不過泛黃,但是刀鋒刻出來的卻是永遠(yuǎn)不變的。
但我不這樣覺得。
一點都不這樣覺得。
無論多么凌厲的刀鋒,在這價值連城的石板上留下多么難以磨滅的痕跡,也敵不過黑暗的侵蝕。
突然有些佩服在夜空中緩緩支撐到若隱若現(xiàn)的北斗星點,在無窮無盡的黑暗和稀疏云層當(dāng)中掙扎喘息,鍥而不舍,尋找可以閃耀的瞬間。
這也不過是幾個月,我就有些乏了。生存的環(huán)境是那樣狹小,以至于我必須學(xué)會隱沒在黑暗當(dāng)中,期盼著睜開眼睛的那一天,爭取著那一天。
當(dāng)我真實地擠出了四四方方的棱角,來到了光束所在的地方,只是美好了一瞬又被打回原形。
可是這個時候的我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加渴望光明,舔舐光明,擁抱光明,走進(jìn)光明。從滿懷希望跌落到塵埃,跌落到深淵,我比任何時候都要害怕,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籌謀之后的日子,籌謀所有的計劃,一步也不能走錯,否則光明將永遠(yuǎn)不復(fù)存在。
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試圖說服自己,這些都是為了將來,都是為了以后,現(xiàn)在一時的苦和痛都是為了迎接光明的到來,迎接黎明,迎接超越黎明超越金烏真正的光芒。
可是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辦法心安理得地做這些事情。我沒有辦法心安理得地忘記我虧欠的人,忘記那個病重的,給予我泛黑饅頭的老翁,忘記那群城外饑腸轆轆的難民,他們的怨恨,他們的絕望,他們的哭聲,他們見我被鈿轂香車風(fēng)光引進(jìn)極樂世界大門的咒罵和憎惡。
還有,我也忘不了他。
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在我身上,多么不可思議的異國公主竟然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多么不可思議這個公主竟然要比我年長十余歲,多么不可思議冥冥當(dāng)中好像就注定了我應(yīng)該來到南篁,來到這個沒有戰(zhàn)火的地方,拾撿起我從未擁有過的,夢中的一切。
權(quán)力,溺寵,這其中幾分真幾分假我也分不清了。真真假假戲中人皆是蕓蕓,只是要選擇做孤身一人心思縝密的博弈者,還是心甘情愿任人擺布的棋子,亦或者寥寥無幾能夠幸免的旁觀者。
我不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但是我知道我絕對不會是棋子。
絕對不會。
我大概可以依稀知道,紅穗早就已經(jīng)離開了,而我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的事情,只曉得自己一個勁兒的胡思亂想,到了最后竟然連思考的力氣也沒有了,只是拼命的支撐住沉重的身子,用指甲死命摳住手上未痊愈的傷口,試圖用疼痛讓自己清醒過來。
嗓子像是被火燒過一樣,早就嘶啞到發(fā)不出聲音,再張嘴就只能夠發(fā)出氣音,一塊石頭壓在里面,也壓在心上。
我無言地跪著,一直到了黎明破曉。
來問安的大臣和來來往往的宦官宮女三三兩兩從我身邊經(jīng)過,咋舌不已。
我用余光撇這模糊的虛影,只看見幾個紫色綢緞衣擺和鹿紋翡翠紅石點綴的大帶,幾雙滿是褶皺的手捧著玉白的笏板。在第三雙燙金的高鞋禮靴從我的旁邊擦過的時候稍稍運氣,張嘴噴出一口血來,卻是沒有想到,原本只是想意思意思裝裝樣子,卻不知道是不是一夜未合眼,還是嗓子真的也受不住了,剛剛吐出一口又開始劇烈咳嗽,溫?zé)岬囊后w嗆到鼻腔就只剩下冰冷,眼前模糊一片。
血像是雨滴,一顆一顆捶打四散在堅硬的地面上,在青花紋的地瓷上翩躚流轉(zhuǎn)向四面八方,匯聚穿插。
我本來還想要繼續(xù)跪下去,在這幾個達(dá)官貴人面前吐上一口,再上演一出尖叫著不離開的戲碼,現(xiàn)在只能下意識地掐著自己的脖子。這種感覺好像有些似曾相識,咳嗽打亂了我所有的思緒,驟雨般下來的血污充斥了整個視線。
不行——
停不下來。
我好像聽到兩邊有人跑了過來,那幾個高大影子也慌慌張張后退。我昏昏沉沉,最后的意識還在想著。
這個消息今天早上就要散播出去了罷。
皇帝曾經(jīng)寵愛的瀟湘公主囂張跋扈,為了一時的小小委屈和一個外姓人爭風(fēng)吃醋。南篁帝王深明大義,任由這位蠻橫無理的主兒在殿前被冷落跪了整整一個晚上,在早朝要開始的時候,幾個二品大臣經(jīng)過時口吐鮮血,吐到當(dāng)場昏厥。
真是可笑,我的好父皇啊,果真是世人的好帝王,踏著自己女兒的血,踏著自己兒子的身體,踏著貴重的布匹,踏著朝拜者的后背,還有無數(shù)不知名人的尸體。
我的名聲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
如果不是咳嗽咳到停不下來,我當(dāng)真是還要自嘲一番,冷笑幾聲,反正旁人也只會覺得我是瘋狂到了極點,披頭散發(fā)徹夜未眠雙眸通紅。
事情還算順利,這位青云士在金殿里也總該滿意了?
可是為什么連閉上眼睛都不行,連昏迷都不行——我第一次那么想要昏過去,可是咳嗽的淚水讓我沒有辦法閉眼,也沒有辦法失去意識。
痛感刺激著我的整個身體,瘋狂抽搐和近乎僵硬的關(guān)節(jié)讓我?guī)缀鯖]有辦法感覺到自己被抬起的身體,只有眼前移動的畫面讓我感覺到時間的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