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疑點頗多,不若我且命人進宮稟明圣上,詳細核對,必能鑒別真假。”黃锃請命道,大有就此上馬,一路跑回都城的架勢。
我搖頭制止:“此行路途遙遠,實在太過費事,更加不能就這樣留在粱洲,秘旨不能對外宣揚,到時候耽擱巡防,又要生出不必要的是非來。”
這要是貿(mào)然跑回去問,別說馬要跑死多少匹,事情能不能成還兩說。
黃锃也不是什么大官,查這個事情還要通過皇上。父皇本來就和我撕破了臉,我是不要緊,可再叫他去惹得一身騷,黃大人這樣忠誠之士,如果因為我耽擱了他的前程,叫我怎么過意得去。
這件事情實在是太過于復雜,我到現(xiàn)在竟然什么證據(jù)都找不到。
明明知道肯定有一方在撒謊,肯定有問題,卻怎么也找不到辦法來證明。
我如今連第一步都邁不出去,怎么成今后的大事?我怎么做?我該怎么做?
現(xiàn)在我只能干坐在這里,什么主意也沒有,火燒眉毛了還只能在這里等著。
黃锃滿面焦慮,望望周明世,又望望外頭,全然坐不住的樣子,最后還往嘴里灌了幾大口茶水。
柏永晞則是滿不在乎,看樣子是認準姜州牧是個騙子,看得我直想和他對罵一頓了事。
周明世一直在沉思,最后開了口:“既然不可久逗留于此,也不可回宮核對,許州就在旁邊,不若我等先行前往許州,尋刺史問清楚,如此便可知他是否撒謊了?!?p> 我點點頭,雖然知道他言之有理,但也并無法決定下來。
如若銀兩不在許州,那姜州牧說謊就坐實了,可是要是不在,那么這個事情又要更復雜,耽擱更多時間了。
我不敢賭,也不容我賭。
如果我留在這里,派人前去詢問是否更加穩(wěn)妥?
不行,我得親自去,我沒有辦法相信任何人,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來自于我不利的一方,甚至被姜州牧收買。
想著,姜州牧已經(jīng)從外頭進來了,后面跟著個低頭的老仆人。
找來個仆人并不是困難的事情,我死死盯住那個老仆,眼皮突突地跳。
只見那個仆人一步三晃,顫顫巍巍地跪下,寬大的衣擺掉在地上,灰土的顏色和陰沉的色彩糾纏不清,撕咬出陽光里的白沫,隨著窗外云層的變幻向我撲面而來,越來越亮,也越來越暗。
“你……你抬起頭來。”我小心翼翼道,心跳在耳邊打鼓,在胸口橫沖直撞。
那老仆人依言抬頭?;问幍囊骂I(lǐng),粗麻的布料,皺紋堆壘的面,然后是老眼昏花,駝背彎腰。
他的全部面貌撞進了我的眼眶。
心臟瞬時停下了橫沖直撞,腳下踏著的一方土地中,冰冷竄進我的裙擺,竄進我的衣袖,攀上四肢,滲入五臟六腑。冷水從天落,滿池凍死魚。
瓷碗千千碎,殘片萬萬飛。
手腳冰涼的我徒然聽見旁邊東西碎裂,清脆得讓我打了個哆嗦,回過頭去,卻見是一直吊兒郎當?shù)陌赜罆劇?p> 他卻是此時站著,半張著嘴,死死盯著地上的老仆,用盡了全身力氣睜著眼睛,雙手撐著桌,呼吸急得似乎下刻就要窒息。
柏永晞面前的地上,赫然是被打碎的小杯,里面的殘茶流淌了滿地,蜿蜒浸濕了他鞋頭的一角。
他渾然不覺。
“柏永晞?”我感覺自己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出聲問。
我能看見的,就是他在發(fā)抖,抖得很厲害,那雙眼睛里除了驚恐,再也沒有第二種多余的情緒。
那樣刻骨銘心的神色,我想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一張假臉上,竟然也會出現(xiàn)這樣純粹,這樣深入骨髓的,真實到不能夠再真實的情感。
本是假的,卻有真的。
真中假,假中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究竟是真是假,是假是真?有假亦有真,有真亦有假。
“柏永晞!”我又叫了他一聲。
他和那個老仆有什么關(guān)系?
我身上的涼意褪了些,本來以為那假臉人會同我解釋一下,沒想到他回過神來,便走出來半跪在地上清理起地上的碎片,也不看我,不給我說話的機會。
但這并不能騙到我,因為他分明心緒不寧,一個小侍女拿手撿碎片可以撿得血肉模糊,可是他手指也沁了血,便是大大的不對勁了。
我略一思索,便決定先留下這個仆人,到時候不愁套不出他的話。
這事就暫且擱置下來,我轉(zhuǎn)過身去。
“姜大人!這是意欲何為?”我走下了座位,來到姜州牧的面前。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洶涌而出的怒氣,燒得臉頰滾燙,幾乎要和洪水一樣,把面前的人卷走。
姜州牧的臉一下子就變了顏色,作勢就要下跪:“殿下這是何意?”
我也不攔,任由他跪下:“他是中午來收殘羹的老仆么?你且自己睜大眼睛好好看看再來敷衍本宮!”
這個老仆從里到外,從外到里,從頭到腳沒有半個地方和先前那個一樣的。
姜州牧藏著那人,究竟要做什么?
他定有事瞞著我!
“下官冤枉!”姜州牧一張巧嘴,看得我直想扇上他一耳光解氣。我強忍著,攥著拳頭,且聽他要如何說,“此事下官也并不知情,府中上下這么多人,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事無巨細。下官方才差手下問了,中午收拾殘羹的老奴,真真切切就是他?。 ?p> 我本來都想要抬手打人了,聽這話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錯處,也算是冷靜了些。
這樣說,或許的確不能怪他,許是底下人弄錯了。
“姜大人最好不要被本宮發(fā)現(xiàn)你有所隱瞞?!蔽臆浟讼聛?,最后放了句狠話,然后就也蹲下來將他扶起來。
最后別兩邊都下不來臺就好了。
“姜大人是我南篁的股肱之臣,本宮方才也是急得狠了,望大人多多擔待。”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和善萬分,皮崩得緊了,心也提得高了,陽光晃眼睛,好像故意要眼淚掉出來,“不過還是要麻煩大人了,請大人將這個老仆留下,然后將府里所有年逾五十的下人都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