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許州的時候,我看到一道光——那光同我身邊的那些細碎亮白顏色不同,它廣袤,直接,端美,輕蔑而高傲,向世人展示它的顏色,睥睨著世人不敢直視自己的避閃,然后抖落滿地迸裂的斑駁陸離。
我挑開簾子,看見城門大開,高大古老的城墻角覆蓋著青苔,因為浸泡在水里而幾乎變了顏色的基讓這巍峨的霸王變得似乎也并不是那樣雄偉,瞬間蒼老起來。
它千瘡百孔,被風,也被雨,我?guī)缀蹩梢韵胂蟮角О倌陙淼娘L霜雨雪吞噬著這古老城墻的表面,讓它的表面布滿了秘密麻麻的小孔,昭示著久遠的年代和它存在的長久。
許州真的是個很古老的州縣了,甚至或許比南篁這個國家還要存在的長久。
它遼闊也狹隘,臨江多湖,也正是因為水貌豐盛,下一樣的雨,旁邊的粱洲就沒有這里受災嚴重。
我也曾好奇這里會是什么樣子,因為地方呈上來的報告描述它“四方曀晦,八裔浡潏”。
當轎子徹底融在那逐漸寡淡的光照中以后,我頭頂是城門,陰沉得讓我感覺下刻它就要和我同歸于盡。
通過城門,轎子停了下來。
紅穗挑開旁邊出入的大簾,伸手準備扶我下來。
我彎腰站起來,抬頭撞進了一片馳張的霄霓鏡空。
柳江浺瀜,天地朗朗,百川倒流,潗?不絕,所見之處江不是江,河不是河,到處糅雜,竟是水土混沌,見山不見路,陂潢滿州。
水覆蓋了這片土地,它趴在黃土上,像個胖娃娃,沒有雨的時候平靜得像是在酣睡,呼吸間的肚子起起伏伏,可它的龐大讓我甚至不敢驚擾褻瀆。
水在呼吸。它代替草木呼吸。
那胖娃娃要是一翻身,就是天崩地裂。
這樣的景象,我甚至感覺自己無法說話。到處是水獨有的氣味,有點壓抑,好像是在灰塵外面裹了層黏糊糊的水,然后艱難緩慢地出入我的鼻息。
“殿下,臣已在此恭候多時了?!迸赃厒鱽韨€聲音,我伸手任紅穗將我扶下轎子。
我定睛看過去,只見是個白面書生,未著官服,身上的衣料并非凡品,腳踏牛皮屐,正沖我往下行禮。
他孤身一人,身邊插著根木樁,木樁上系著根短短的麻繩,牽著心猿意馬的舟船。
穿著綠蓑衣的船夫在船板上向我行禮。
我向遠處望去,小舟一字排開,一樁一船一船夫,個個低頭行禮。在這漫天灰塵的濃陰下,水面映著山石和云霧,層層交疊出了另個世界,穩(wěn)穩(wěn)當當,互相依附支撐,似乎什么也不能打破這詭異的平衡。
這些船夫低著頭,我也頷首致意。
只是我回頭看那白面書生,卻看他也打量著我,神情是說不出的奇怪,手底下的禮也歪歪扭扭,亂七八糟。
他見我視線轉到這里來,立刻又將禮擺正了,甚至還要更深些,神色也不如先前那般輕慢了。
我略惑,出聲讓他們禮畢,他便走了過來,和我身后幾個官員互相見了禮后,微微彎腰引我上船去:“殿下,行轎至此前面就沒有路了,只好委屈殿下上船?!?p> 說罷他竟是徑直走在了我的前面,跟前一步踩上了舟船,然后伸手似乎想要拉我。
我先前并未反應過來,此時也是緩過勁兒來了,不露聲色地側身婉拒了他的手,腳下的木頭吱吱呀呀,便踏上小舟了。
紅穗在我的身后跟上來。
按照規(guī)矩,似乎除了我和我的侍女,其他人是并沒有資格同坐一船的,可是這畢竟是古城,又是邊城,或許里頭的人也是別有傲氣的。
我回頭望去我的隊伍,又看著這十幾葉小舟,正欲開口詢問,他卻又開口了:“殿下不必擔憂,可憐我許州實在撥不出多余的船只來載人了,只好委屈殿下先行一步,這些剩下的等隨后再來?!?p> 這是想要分散我的人么?
我見這位官不像官民不像民的人大大方方地坐在我的對面,恍若未覺我神色有異,反而輕輕閉上眼睛,任隨波逐流了。
這個人怕是來者不善。
我見岸邊的柏永晞好像也想要沖上來,本來就吊起來的心忽然就被這傻乎乎的舉動放松了。
這小舟載四人已然吃力,哪里能再加一個?
我連忙遞過去個眼神制止他,他才瞇著眼睛晃到后面那小舟去了,眼珠子卻轉來轉去還在盯著我,好像怕我被對面那人吃了似的。
我示意他放心,我自己可以應付。
這人方才上來就是個下馬威,官名不報,姓名不通,行禮不恭,旁邊的船夫也一個都沒有下跪。
這不是蔑視皇權是什么?想必是積怨已久,如若方才我發(fā)作了,怕是我這船就得在著不知多深的水上翻了。
我說不得什么,他們到時候半推半就,假假地賠禮道歉,說是地下有個暗流,哪里說得清呢?我就算告到朝廷里,說他們照顧不周,皇帝又哪里會拿這些剛剛遭災不久,民心不穩(wěn)的人開刀?
況且他們不知道的是,我的父皇怕是不等我胡鬧,就將我毀尸滅跡了。
船夫拔出小刀,嚇得我旁邊的紅穗驚呼了一聲,卻見我屹然不動,然后便看見那赤著的腳板在我們面前打過,來到船尾。
那船夫喊了一嗓子,嗓音略略沙啞,我聽不懂他說了什么,只是很短,像是是什么指令,然后十幾根繩子就斷了。
船夫精壯黝黑的手臂握著竹竿一撐,它便聽話地離岸向前走了。踧沑波波蕩漾,在小舟的身后鋪展開流水碧波裙的褶皺,人人無言,唯有清涼小浪在舟邊雀躍叮咚,嘩嘩啦啦后聲音又低了下去,變成了煮酒烹茶時候的咕嚕悶響,時不時遠處還能冒出些浮漚和一閃而過的魚鱗。
我也樂得清靜,清風拂面??蓢@面對空靈美景,心中卻還在暗自思索如何應對之后的刺史還有民眾,更在提心吊膽對面這人有何后招。
也可嘆這空靈美景竟然是造了災才形成的。不知這殘忍繾綣,纏綿悱惻繞山間的流水,究竟是掩埋了多少性命和回憶才沉淀出這樣令人驚嘆的蓬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