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美景，如此廣袤無垠的天地，深沉的靛青涌動著去親吻云霞，清冽又溫和地唱著唱著久遠(yuǎn)的傳說，訴說著千萬年前的某一天。
跌宕起伏的波浪載著我們前行，綠紋剝開了船下的翡翠，青綠的竹竿撐起了另一片天空，通往另一個世界。
船路從開闊的鏡湖方向一轉(zhuǎn)，拐進(jìn)了旁邊狹小的山間。
我微微皺眉，這里左右都是頑固在此萬年的巖石高山，抬頭見不到頂，低頭見不到岸，船身和兩壁也不過是半壁的距離罷了。狹小的空間被船只充滿，地下無言沉默的水沒有了光，變得黑而深邃，灰暗的某處似乎有雙潛伏的眼睛，暗暗游動，船上人卻渾然不覺。
兩邊的巖壁簌簌蕭瑟，有時會從上面抖落幾顆沙礫碎石，撲通落水，被水面張開的嘴吃進(jìn)了肚子。
很多裂縫上還伸出了些綠色的小苗，不知是從何處吹來的種子，要在峭壁上生長，茍延殘喘，無人問津。
我盯著其中有顆長成的七歪八扭枝干，嫩葉覆蓋灰桿，松軟青翠欲滴，不過小指粗細(xì)，半臂長短，不過在清冷峭壁上已是十分罕見且不易了。
正當(dāng)我心中感慨，卻看見那灰色的樹干搭上一雙手，那手白凈修長，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yīng)，咔擦一聲被折斷下來。那斷口露出了白色的芯子，樹皮耷拉著頭，似乎還想要挽留，卻并沒有辦法阻止。
我收回目光，只見那白面書生手里拿著那半截樹枝，若無其事地坐了下來，拿著它在手里把玩著，也并不看我。
這人是什么意思？
不過我很快感受到了他的不善。
樹枝在他的手里慢慢地被拔掉了樹葉，青色順著船尾的水流隨波漂流離去。當(dāng)它變成灰禿丑陋的光桿后，那人又開始用自己白凈整潔的指甲去褪它的樹皮，烏黑細(xì)潮濕的細(xì)碎滑進(jìn)指甲里，黏在指縫間，抖落了半身的衣服，密密麻麻像是螞蟻。
我看得頭皮發(fā)麻，便扭過頭去佯裝不覺，可是耳朵不由自主地順過去。不知是真的聽見還是自己想象出來的，指甲刮磨樹干的嘈雜刺聲音竟然比山間的風(fēng)還要響。
我感覺兩邊的山下一刻就要倒下來——如果他不停止弄出刺耳尖銳噪音的話。
邊城的人離皇權(quán)太遠(yuǎn)，離皇城也太遠(yuǎn)，他們不太能感受不到朝廷對他們的管制，又加上對自己歷史悠久素有的驕傲，自然是有種優(yōu)越感和叛逆。
況且他們方才造災(zāi)，心中有怨。
我又深深看了眼人，心道他決計不會是什么白面書生了，一根樹枝在他的作弄下變得通體雪白，被扒下外皮的樹枝露出柔軟的肉來。他的手沾滿了干黏的樹汁。
那人從頭至尾都沒有看我，側(cè)過身去，將手送入水里，仔仔細(xì)細(xì)地清洗了一遍，又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殘渣，竟又變回干凈的翩翩公子。
我懵了半晌，忽聞身后一陣踢踏的亂步以及船拍擊水面的聲音，回頭正好看見柏永晞后面一條船人仰馬翻。
那船上坐著周明世和一個隨從，卻見船尾撞到巖石上，船頭也順勢撞到對面的山上，嘭嘭兩下周圍全是白色的泡沫。
船倒是沒有什么大問題，那船夫還是站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只是周明世和那隨從東倒西歪。我定睛看，正看見一條蛇在船板上游動著，黏糊糊反光的肥蛇身擠在一起，扭動著匍匐向前。
那灰蛇黏糊糊滑膩膩，隔著兩船都能感覺到那肥碩的身子還有它嘴里忽然吐出的紅信子。
這龐然大物不知從何處躥出來，還專門盯上個文官的船，定然是早早安排好的。
蛇蠕動著，扭擺著，滑向周明世。
周明世畢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不怕是不可能的，但他只是慢慢后退，并沒有和旁邊那隨從一樣，看樣子想要跳船卻又怕水底也有蛇，只能連滾帶爬地在小船上打轉(zhuǎn)閃避。
那蛇壓著頭，蓄勢待發(fā)，眼看著就要彈咬出去，忽然被一雙糙手掐住了七寸，原來正是那劃船的漢子。
說來也真是驚心動魄，他卻完全無所謂似的，丟下手里的竹竿，像是揪兔子一樣揪起群魔亂舞的蛇，然后還傳來哈哈大笑聲，用聽不懂的放言同旁邊的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然后將那蛇甩進(jìn)水里，撲通濺起水花，打了臉色難看的周明世和那隨從滿臉。
行船很慢，水也不深，它還在船周圍游蕩了一會兒，方才鉆入水中消失不見。
“殿下可是嚇著了？”對面那人手里拿著好不容易剝干凈的樹枝，忽然笑瞇瞇地開口，“我們這里是邊疆破爛地方，什么牛鬼蛇神都有，比不得皇城金璧輝煌的，面面俱到……那位大人怕是也給嚇著了，真是好生抱歉?！?p> 我瞧他這樣子可是一點(diǎn)悔過之心都沒有。
“皇城乃國之心，可國盛還須四臟六腑齊心而為，總角小兒都知道的事情，大人真是心口不一了?！蔽疫@樣答，還沒有等他反應(yīng)，眼前一陣光過來，便終于出了這狹隘的谷底。
我手里忽然被塞了一樣?xùn)|西。我低頭一看，正是那根被剝干的樹枝。
“殿下可坐穩(wěn)了，這東西給大人留著防蛇，說不準(zhǔn)還能做拐棍，否則等會兒做不準(zhǔn)站不住，跌下去我們這些船夫可不愿意濕身?！彼溃缓笱鹧b后知后覺，搖頭做揖，“殿下千萬恕罪，是卑職失言了?！?p> 我自知在此費(fèi)口舌之爭并非好的選擇，原本他就肯定準(zhǔn)備好了說辭和刁難，而且就算我辯過他，對我也是有害而無益，只能讓皇室在這些人心目中本來就崩塌的形象，再被踩上一腳而已。
其實也沒有多大差別。
善惡自在人心，可若要是真的他認(rèn)定了惡，我難不成還能把他的心挖出來？
我轉(zhuǎn)過頭去看風(fēng)光，沒想到卻是呼吸一窒。
這里的景象和剛剛進(jìn)來的地方是截然不同了。方才那一片靜麗的地方，歲月靜好，靈山秀水，可以說無處不是景，無處不當(dāng)妍，可是這里就是全然不同的一番天地了。
外面是美景天城，里面原來是真正的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