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勝見尤老頭進門又快步出來,將衣衫團作一團拋向自己。
他抬手接住,眉頭皺了一下,站在屋外依序穿戴好。
程勝及束發(fā)之年,“修皙清俊”四字用在他身上正妥帖,他較別人更知道這事,因而也注重衣冠。在安濱時,程勝一身草灰色衣衫外罩著層透著紺紫的紗,時下無人這般穿著,安濱一眾公子哥兒看了,爭相效仿,可任誰也穿不出程勝這調(diào)韻味來。
與江湖往來密切的看得出這層紗絕非一般,只有云水一帶出產(chǎn),而程勝這件一體織下來,比那些由裁縫操刀剪裁縫制出來的不知精妙到哪里去。懂行的人知這類樣式就只有云水派可制,而門派內(nèi)論資歷又不是誰人都可以穿的。
有幸一睹杜兆元風貌的,即可看出這類紗為云水派掌門杜兆元穿過。
無論這小少年師出何人,必定與云水派有淵源。
而這小少年身旁的中年俠士,也就是程勝的前一位師父,正是云水杜兆元的師弟,林江楓。
程勝自然穿什么都不為過,他現(xiàn)下站在庭院中,清早便遇上這事,還未來得及洗漱,身在曦光中暫且理了理鬢邊碎發(fā)。
尤老頭揚手將杏雨劍丟給程勝。
程勝曾嫌這劍名過于陰柔,但尤七甫提醒他,劍名是鑄劍師給的,別看劍名陰柔,被這柄劍劃過的喉嚨可再也說不出這種話。
前有馮鴻、馮蒙兄弟二人得杏雨、梨云雙劍,論招式,馮氏劍法已臻于不敗,論配合,兄弟齊心是鐵板一塊,后來馮氏兄弟歸跡山野,便將雙劍交還了悟閣。得了這樣一雙徒弟,了悟閣閣主尤七甫又將劍轉(zhuǎn)贈程勝、柳霖成。杏雨、梨云雙劍在兵甲譜上也是有名的,但到了這對師兄弟手里,優(yōu)勢全然無存。
“要上房便上房啊?!?p> 尤七甫席地而坐,在兩個小徒弟面前不屑擺什么閣主威嚴。
程勝輕功小有所成,上了房頂,只把腳尖輕點在瓦片上。
而柳霖成弱勢在身法上,腳踏在瓦間,立馬碎了幾片,程勝見他師弟腳下不穩(wěn),每行幾步便有更多瓦片因這股顫動滑落下去,摔得粉碎。程勝站在屋檐邊向下探望一眼,即使由房檐邊墜下,接一段輕功即可,但對于他師弟柳霖成這樣沒什么輕功根底的人來說就險了,程勝雖嘴上說要教訓師弟,但還知些輕重,心想點到為止。
二人的師父尤七甫,程勝口中的尤老頭,此刻在青石板上盤膝而坐,一副專心觀戰(zhàn)的架勢。
柳霖成身形站定,手握梨云,劍指屋脊。
程勝的杏雨出鞘,一點寒光綴在劍尖,時來清風過袖,何其瀟灑。
“徒弟們,如何?要為師改日尋個什么什么之巔,你二人再去斗上一斗?”
房下尤七甫指節(jié)敲了敲石板,引程勝、柳霖成轉(zhuǎn)過頭來。
這句聽得兩個徒弟云里霧里,不知所謂。
尤七甫一拍大腿,叱罵兩只毛頭小子:“那還擺什么花架子,快打!”
程勝避開房檐邊緣,試探著向前一步,奪取中間地勢,柳霖成未抵抗,反而自行退居房檐邊,好像并不愿占高處,只繞程勝游走。做師兄的歲在束發(fā),師弟柳霖成小他兩歲,此時程勝的站位居中靠近房脊,他本就比師弟高些,加之地勢也高,柳霖成看起來更孤立無援了。
摸透了師弟的性子,程勝只得開先手,幾次出擊里沒一次是柳霖成發(fā)起的,梨云在手上僅作抵御閃避之用。
尤七甫抹抹胡子,瞧出些門道來:看似退而無路,反將師兄程勝逼得無計可施。力多用一份葬送了己身,少用一份打不到痛處。
大一些的徒弟雖面子上不饒人,行事尚有顧及,這個小徒弟嘛,看得出是一心取勝。戰(zhàn)勢乍起,兩方正膠著時,誰贏誰輸已經(jīng)很明朗了。
“好了好了,為師看膩了?!庇绕吒ζ鹕頁哿藫垡律细m,補了一句:“最后下房的那個今晚抄棋譜?!?p> 二人收劍對拜后,程勝提著師弟的衣領(lǐng)從房上一躍而下。
同下就無最后一人之說了。
尤七甫搖搖頭,背手繞著這對師兄弟走了兩遭。
先對程勝說:“瓦是我掀的,水是我潑的,你找他干嘛?下次尋仇也要帶這個?!?p> 尤老頭拿手指點了點程勝的額頭。
后對柳霖成說:“瓦是我掀的,誰是我潑的,你讓他找你干嘛?和你師兄那句一樣?!?p> “如若為師日后真做了對你二人不利的事,來向師父尋仇嗎?”尤老頭又問。
“師父斫斬功獨步天下,徒兒不敢造次?!?p> “師父在上,沒有徒弟打師父的道理?!?p> 他與師弟二人幾乎同時說的,但程勝立即聽出其中差別。
尤七甫負手而立,目光追著日頭,面上似笑還無。
每每看到這副神情,程勝就有點不寒而栗。
世人只見斫斬功前兩式,因為接下第二式的安石問死了。實則在場眾人只看清了第一式斫斬無相時,安石問就已氣若游絲,尤七甫施用的第二式是否有收束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斫斬七式中后六式的威力如何,可想而知。
安石問三式打傷尤星湖,尤七甫再還安石問以三式,倒是沒什么不妥。安石問身歿益橋后,其子安東卓雖在髫齔,依門規(guī)仍肩擔起掌門重任,三年期未滿,安家遭了滅門之災(zāi),依山而建的掩日山莊西北方起火,隨風勢向東南蔓延開來,最終勾動山火,足燒了月余。
私下里又有人說安石問有反心,尤七甫是協(xié)助那個人奪取益橋以北的掩日山莊。
十九門中了悟閣最看勢,廟堂再遠,尤七甫還是得拜那個人。
“獨步天下,不敢造次,沒有徒弟打師父的道理……”尤七甫細細咀嚼這兩句,“所言有虛,禍引向為師,所言不假,禍引向你二人自己?!?p> “常言行俠仗義,一味執(zhí)著在俠義二字上,易鑄成大錯。我?guī)熗饺?,你師兄弟二人難免有刀劍相向的一天,有定數(shù)而無解。先隨我去用早膳吧?!?p> 程勝及師弟柳霖成跟在尤七甫身后,向靜思園東南方向走。
尤老頭仿佛什么都沒說又什么都說了。
“引得龍虎斗,旁人不管,他們最愛看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