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軌跡。緣分不偏不倚,這城市再大,該遇見的就會遇見;這城市再小,該擦肩的就會擦肩。不覺間,趙家兄弟跟著吳秉義讀書已有數(shù)月。日子過得也算平靜。吳秉義的學(xué)生不多,人員簡單,或許這就是張氏選擇他這里的原因。這眼看著中秋將至,兄弟倆的思鄉(xiāng)之情油然而生。與莒畢竟年長,情緒勉強(qiáng)還能收進(jìn)腹內(nèi),與芮不同,連著幾日夜間淚濕枕巾。與莒硬著心腸與芮弟講道理:“小弟不能整夜哭泣,每日早晨紅腫著雙眼叫姑母看見了不好。”
與芮小聲抽泣:“我忍不住,我想娘親?!?p> 與莒何嘗不想,可他們回不去,也不能再回去。雖然殘忍,但要芮弟曉得當(dāng)中利害,他說:“那個家,我們不能回去了。一旦回去,伯母只怕會變本加厲地對待我們。你我畢竟男兒身,受著也就算了??赡镉H怎么辦?我們一定要進(jìn)京,一定要出人頭地。娘親才能過得好!”
與芮似懂非懂:“我不回去,只在心里記掛娘親也不可以嗎?”
與莒說:“心里默默記掛就成,不要露在面上。姑母看見會覺得我們胸?zé)o大志?!?p> 與芮還是紅著雙眼:“我只要想到娘親就會流眼淚,怎么辦?再過幾日就到中秋,我會更加忍不住的?!?p> 與莒想了一想,說:“這樣,我去求姑母中秋夜許我們出門。你只要想著我們有機(jī)會玩耍,心中便不會那么愁苦。”
與芮孩童純真,聽見有的玩,所有煩惱都可以拋諸腦后。
中秋這夜沒有宵禁,天街賣買直到五鼓,玩月游人婆娑于市。這場歡樂會持續(xù)到天光。張氏也是開心,因為白日里又收了許多來自京城的賞賜,與莒不過稍稍一懇求,她便同意他們兄弟倆去見識見識這小城里的中秋夜景。與莒記掛老師,出門先去糕餅鋪買了幾只月餅,準(zhǔn)備看過老師再去游玩。
沈秋云和吳秉義依然是兩個人過中秋,多少年了,也成了習(xí)慣。雖然不如別家人多熱鬧,但相愛的兩個人在一起,心里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吳秉義心疼沈秋云日日為家務(wù)操勞,今日沒有讓她做飯,從湖畔居買了些招牌菜回來。沈秋云看著這一桌的菜,心里歡喜。吳秉義買回的都是她愛吃的??伤齽偺崞鹂曜?,又忽然滿面愁容。吳秉義不明就里,急問:“好好的佳節(jié),你這是怎么了?”
沈秋云指指自己的肚子,嘆嘆氣:“我們成親多年,可我這肚子不爭氣,至今都沒能給你生下個一兒半女。不然此刻,我們早已是三口之家。家里多些孩童的鬧聲,也不至于如此冷清?!?p> 吳秉義知道,孩子是沈秋云的一塊心病,自己能做的唯有避而不談,他只能安慰道:“那是上天知道,你我二人獨處的時間還未過夠呢!”
沈秋云依舊難受:“你早出晚歸,哪里知道街坊的閑言閑語。”沈秋云不愿意多說,三姑六婆嘴里吐不出象牙。那些話叫她腹中攪動,時時作嘔。說她是不會下蛋的母雞,所以才愿意屈身窮酸秀才。這話都已經(jīng)是輕的了。吳秉義此時如同榆木疙瘩,根本不知要如何勸解,幸好此時大門被敲響了。
來的是謝道清。
今日中午,大家都在各自房中午休。謝正清不知哪里花天酒地到這時候才回來,一進(jìn)門就撞進(jìn)道清的房間。道清本就微微轉(zhuǎn)醒,聽見聲響一下從床上坐起,本能地抓緊被子護(hù)在胸前。謝正清迷蒙著雙眼,笑說:“怕什么?我是你親哥!”
道清一臉怒色:“你我都已長大成人。畢竟男女有別,大哥日后還是注意些好!”
謝正清說:“既然你知道自己已長大成人,便快快將自己嫁了吧!也好讓你大哥我收些禮金也能給人下聘娶上一房娘子?!?p> 謝正清說話半點不避忌,聲音在安靜的午后如鑼鼓一樣乍響。道清又羞又惱:“大哥,這畢竟在叔父家,你小聲一點?!?p> 吵嚷聲還是讓整個謝家都清醒過來。大家睡眼惺忪地跑出來看情況。謝奕更加急火上攻,他跑到道清門口側(cè)身問:“道清,怎么了?”
道清只能回說:“大哥找我有事?!?p> 謝奕顧著禮數(shù),不好入內(nèi),在門外老大不暢快,說:“謝正清,你有什么事情出來說。那畢竟是女子閨房!”
謝正清聞言果然走了出來,只是酒意未散,當(dāng)然口不擇言:“你急個什么勁?要不你將她娶了去,彩禮我少收一些,當(dāng)作人情還給你們!”
謝奕捉了他的手,手上使出的力道使他整個人都在發(fā)抖。他幾乎咬牙切齒:“你將自己的親妹妹視作什么!”
謝正清瞇著眼睛看他:“你視她作什么?你也不懷好意!少在這里扮正人君子!”說完進(jìn)了自己房門悶頭就睡。外邊被他攪得雞飛狗跳,似乎和他毫無關(guān)系。
道清穿好了衣衫出門來。謝奕還在生氣。再看不遠(yuǎn)處,叔父的面色也是鐵一般青,她只覺得自己被巨大的羞恥感包圍。謝奕見她出來,面色不好,趕緊上前寬慰:“別怕,我護(hù)著你!”
道清一怔愣,這似曾相識的話她聽過,卻不是這個聲音,這個語調(diào)。她心里忽然就亂了,表情也藏不住。謝奕只當(dāng)她是因著面上過不去,說:“你別想太多,你哥是你哥,你是你?!钡狼逍睦锘艁y,也不知如何回應(yīng),索性說:“我大哥這醉酒的模樣估計要到半夜才會清醒,這中秋的團(tuán)圓飯肯定是趕不上吃了。秋云姐姐家里過節(jié)冷清,我想去陪他們一起過,好嗎?”謝奕心疼她女兒家臉皮薄,猜她是想存心躲了清靜,便立馬同意,只囑咐她早些回來。
道清逃也似的離開,幸好這城中還有一個沈秋云。秋云聽見扣門聲起身去開,便見一副沉著的小臉。秋云對道清甚是了解,看她神情知道她定是家中鬧了不愉快出來,她如此溫順識禮,也定是受了委屈。秋云便當(dāng)作什么也不知,上前將她拉進(jìn)屋:“好妹妹快進(jìn)來,今日你姐夫買了好菜回來,你有口福了!”
這廂沈秋云剛剛準(zhǔn)備關(guān)上大門,那扣門聲又“咚咚咚”響起。吳氏夫婦覺得奇怪,這是怎么了?向來冷清的吳家小院,今日是賓客前赴后繼。沈秋云又開了門。門外是趙家兄弟。
趙與莒將手中禮物奉上,正準(zhǔn)備說話,突然看到沈秋云身后的謝道清。一時間將要說的話忘倒九霄云外。倒是身旁的小與芮冷不丁出了聲:“姐姐,我見過你的!”
道清抬頭看他們,似有熟悉感,腦子里卻一片模糊。與莒見她茫然的表情,原本因著突然的相遇而激蕩的內(nèi)心瞬間落入冰窟。她什么都不記得!與莒扯扯身邊的與芮,低聲說:“你莫亂認(rèn)人,別忘記姑母的叮囑?!睆埵险f過不要過多結(jié)交人,不要生事,與芮記得。他乖巧閉上小嘴。倒是秋云覺得稀奇,忍不住發(fā)問:“與芮何時見過這位姐姐?”
與芮思索一陣,回答說:“姐姐生得好看,路上見過一次便記得了?!彼f完看一眼與莒,見他微微點頭,終于舒出一口氣。
道清紅了臉頰,低了頭。秋云和吳秉義笑出了聲,喜這童言無忌。這事看著在笑鬧中便是過去了,誰也沒有再細(xì)問下去。趙與莒無意多留,將禮物塞進(jìn)師母手中:“這是學(xué)生一點小心意,學(xué)生就不打擾先生和師母了?!鄙蚯镌茀s不放他們走,攔著他們的去路:“你們頭次到師母家,怎可空手而歸,總要留下用了飯才行?!壁w家兄弟哪里推得過她?
哪里能想到,沈秋云家中今年與往年相比居然兩副光景。從前一對人,現(xiàn)在房內(nèi)人影兩雙,小小的四方桌都坐不下了。吳秉義自是高興,家中從未如此熱鬧。與芮人小,見著好吃的眼中便只有食物。道清和與莒肩挨著肩坐著,兩人弄得尷尷尬尬。一個是因為面對陌生男子,所以諸多拘謹(jǐn)。一個是心中有事,不知如何面對。至于沈秋云,一頓飯時間光顧著看眼前的少男少女,若不是吳秉義記著往她碗里夾菜,估計她一晚上只吃一碗白米飯。
飯后,客人們告辭回家。沈秋云將道清推上前,對趙與莒說:“我與你先生還有事。今夜街上人多,你替我們將道清送回家?!?p> 道清瞪一眼沈秋云:“我可以......”
沈秋云視若無睹:“可以什么?單身女子一人回去多危險?”硬是將幾人推出了門外。吳秉義早就覺得奇怪,問她:“你今日是怎么了?他們并不相熟,又男女有別,何必推作一堆?”
沈秋云說:“他們之間,我總覺得是有故事的。”她一副要學(xué)包青天查案的模樣,又逗樂了吳秉義。吳秉義說:“那你要不要跟上去看看?!鄙蚯镌啤扒小绷艘宦暎f:“我才不去呢!明日只要我一見道清,便能知曉。女子若真藏了心事,又經(jīng)過這一晚的接觸,哪里能瞞得???再說了,今日中秋佳節(jié),我自是要陪著我家相公的。”吳秉義看沈秋云極為有趣,一把將她攬入懷中,哈哈大笑。
從吳家小院出來,道清跟在趙與莒身后。似有奇怪力量,她忍不住偷看他寬闊的后背。她害臊于自己的想法,怎會有想靠上去取暖的想法?而他們今日才第一次見面。與莒突然回頭,她還未收回眼神,那一對眼,道清的臉燒了起來,好在夜幕掩護(hù),她不至太過窘迫。
趙與莒問:“小姐家往哪邊走?”
道清連忙擺手:“我自己可以回去,不用勞煩公子了。”
與芮拉扯著兄長的衣袖,將他牽至面前。在他的耳邊說:“我喜歡這位姐姐,對她總有莫名的親切感。我們陪她走一段吧,這樣的機(jī)會以后怕是不會再有?!?p> 與莒吃驚,與芮居然說出他心里的話。不遠(yuǎn)處有酒樓人家,傳出陣陣宴樂之聲,街市上也滿是行人。與莒似乎找到了說服自己的借口:“先生交代的事,學(xué)生自然是不能有負(fù)所托的。這大晚上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有,在下送小姐到家門口,看到小姐進(jìn)屋就行?!?p> 道清居然不再拒絕。
回謝宅的路上需經(jīng)過河邊,有人聚在那里放燈船。夜色下一條流光溢彩的地上銀河,引得三人駐足不前,忍不住靠近去看。放一盞河燈,或為緬懷故去的親人;或為遠(yuǎn)方的親人遙寄一份祝福;或為祝愿未來生活順風(fēng)順?biāo)?.....河燈以紙為帆承載了多少人的心愿。有小女孩走近三人身邊,隨身的竹籃里裝了幾只河燈,她問道:“哥哥姐姐要放河燈嗎?”他們都動了心。趙家兄弟想起遠(yuǎn)方的母親,道清想起父母。
在河邊尋一空處,三人蹲下身子將河燈緩緩放入水中。道清看著它隨波遠(yuǎn)去,眼睛迷上了一層夜霧。與芮終是沒忍住,嗚嗚哭起來,宛如小小的嬰孩,他邊哭邊說:“我想回家,我好想母親!”道清心上的一滴淚便落了下來,她不由自主地用手臂將小與芮攬上肩頭:“你總是還能見著母親的?!币慌缘呐c莒聽到這話心中酸了起來。在臨海的這段日子,他多少聽過她的事情,知她雙親都已不在,又增了幾分憐惜。
“咚!”有落石砸入河中。原來是一群富家少爺喝了花酒,醉意闌珊在河邊耍起酒瘋。他們叫叫嚷嚷,口中污言穢語。
“小娘子們,你們求的什么???求姻緣?想嫁人了?別弄些有的沒的,就這些破紙船能給你們帶來男人?不如到小爺這里來,小爺滿足你們!”
說完他們又往河中扔石頭。河燈脆弱,頓時被滅了不少。放河燈的人心疼,他們哈哈大笑。道清與趙家兄弟原本避了要走,哪知準(zhǔn)備轉(zhuǎn)身的檔口,一塊巨石砸落他們面前的河水中,濺起一個大大的水花。與莒本能地用身子攔在道清和與芮面前,說了聲:“別怕!”
河水并未濺濕道清衣衫,趙與莒的一聲“別怕”卻亂了她的心。也在這條河邊,也曾有人護(hù)著她同她說“別怕!”她抬起頭看著近在咫尺的趙與莒,囁嚅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