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鈴鈴鈴……
迷糊中掐掉鬧鐘,段黎揉了揉眼睛坐了起來。
伸出手按掉還在晃著腦袋的老式美的風扇,段黎翻身下床,到廁所洗漱去了。
今天是他邁向初中的第一天。
為了等待這一天的到來,段黎已經(jīng)無聊了整整一個暑假,兩個月時間。
說起來,這還是他第一個沒有假期作業(yè)的假期。
雖然以往的假期作業(yè)他都是到最后幾天匆匆忙忙趕著寫完的,但沒有作業(yè)壓身,可以快樂玩耍的感覺,真的很美妙。
至少,對于十二歲的段黎來說,小學畢業(yè)的暑假是從小到大最快樂的假期。
洗漱完,穿上深圳特色的藍色短袖、黑色長褲校服,段黎對著鏡子照了照。
嗯……頭發(fā)太長,好陣子沒有剪了。
管他呢!
背上空落落的書包,段黎湊到媽媽的房間看了看,她睡得很熟、很香。
“我出門啦,媽媽。”小小聲說了一句,段黎笑了笑,然后到門口穿上媽媽特意去龍騰鞋業(yè)給他買的新鞋,出門了。
其實段黎從小學的時候起就很希望能夠得到一雙耐克或者阿迪達斯的鞋子——這種牌子的鞋子要貴一些,自己的那些同學穿著很好看,也很開心。
但是家里是買不起的,段黎知道。
段黎覺得龍騰鞋業(yè)的鞋子也蠻好看的,便宜,款式也還不錯,只是沒有品牌的LOGO而已。媽媽為他買了這雙鞋子,雖然付款的時候沒有說什么,但是段黎想著,背地里媽媽肯定還要心疼好一陣子的。
錢實在是太不耐花了。
走到家樓下的腸粉店,和老板娘要了一盆腸粉,然后就坐在那里等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老板娘端著腸粉走過來,笑著說:“上初中啦?”
段黎點了點頭,說:“嗯,今天第一天上課?!?p> 段黎認識這個老板娘,老板娘也認識段黎。從小學到現(xiàn)在,很多個早晨,段黎都是在這里吃早餐的。到了周末,排隊買腸粉的人要更多一些,段黎不想下去排隊,就在陽臺對樓下喊:“老板娘,要一盆腸粉!”
還沒有到變聲期的段黎聲音有些稚嫩,不過這不影響腸粉店老板娘做生意。
說來兩人認識也有好幾個年頭了,不過相互間都沒有什么交流。
段黎只知道,老板娘在樓下開腸粉店,有個比他大幾歲的兒子。那個哥哥胖胖的,段黎也見過幾次,應該是平海中學的學長吧,不過段黎生性靦腆,當然不會主動去和他打招呼的。
老板娘估計也只知道段黎是住在樓上三樓的小孩,今天換了校服,終于上初中了。
吃完腸粉結了賬,段黎看了看墻上的時鐘,七點四十分,時間還早。
錄取通知書上說,今天報道的時間是八點半。從家里走到平海中學,段黎事先記過時,二十分鐘左右就能夠到了。
隨著學校越來越近,身邊穿著同樣校服的同學也越來越多。
段黎個子不高,或者說很矮。六年級的時候,他才只有一米三出頭,經(jīng)過一個暑假,暴長了二十厘米,也只有一米五而已,周圍有大把大把的同學都比他高。
他小心翼翼地走進校門,順著人群來到了初一級部,一個一個班地找自己的名字。
很幸運,不用找太久,在第四個班級他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教室門旁邊掛著個牌子,寫著“七(四)班”。
還沒有走進教室,就有一個比他略高一些的男孩子跑了過來,一把勾住了他的肩膀。
“段黎,你跟我一個班啊。”
這個人叫作黃凱,是段黎小學時候很要好的朋友。
驚喜了一下,段黎說:“你也在四班啊?那我們做同桌吧?!?p> 黃凱笑嘻嘻地說好,兩個人一起走進教室,在第二排的位置坐下。
教室里的人越來越多,相互認識的人都坐在了一起,小聲地聊著天。當時間來到八點三十分,一個成熟中又帶有幾分青澀的女人走進了教室,她笑著打量著臺下的眾人,說道:“同學們好,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們的班主任,楊竹?!?p> 同學們不約而同地鼓起了掌,顯然對臺上的這個大姐姐班主任很有好感。
班主任楊竹讓同學們依次做了自我介紹,然后說:“同學們,現(xiàn)在班上需要定一個生活委員,幫大家記錄一下飯卡的相關信息,有沒有同學字寫得比較好看?”
話音剛落,黃凱驀然指向身旁的段黎,說:“老師,他的字很好看!”
段黎瞪大了眼睛。
我的字……什么時候很好看了?
楊竹笑吟吟地走下講臺,來到段黎身邊,說道:“我記得你,你叫段黎是吧?”
抬頭看了一眼這個落落大方的班主任,段黎說:“對……”
“愿意當我們班生活委員嗎?”楊竹說。
段黎看見她眼神中蘊含的期待,鼓起勇氣,說道:“……愿意。”
“那你待會兒幫大家記錄一下飯卡的信息哈。”楊竹很高興地摸了摸段黎的頭,然后又回到了講臺。
“接下來還要選一個學習委員,有沒有同學成績比較好?或者比較喜歡學習的?”楊竹眼神柔和地看著班上的四十多個同學說道。
黃凱又道:“老師,段黎的成績也很好!”
“……”
段黎轉過頭看著黃凱,雙手食指指著自己,沒有說話,只是滿臉愕然。
然后,全班看著他的動作和表情,笑成了一片。
……
段黎的成績很好。
他不喜歡讀書,但是爸媽總是敦促他要好好學習,這樣以后才能夠出人頭地。
不知道是為了達到爸媽的期望,還是覺得學生好好學習天經(jīng)地義,段黎學習很刻苦,月考的時候考了年級第二十四、班級第三。
學校很大,一個年級大概有七百人,他考到了二十四名。對于這個成績,段黎很滿意。
但是黃凱的成績就不怎么樣了。
黃凱不愛學習,作業(yè)經(jīng)常都是靠抄其他人的來敷衍了事,整天吊兒郎當?shù)摹?p> 黃凱依然是段黎的好朋友……段黎心里是這么想的。
雖然和黃凱沒有經(jīng)常一起玩耍,說的話也不多,但是有時候下課聊兩句,都是很輕松快活的。
只不過黃凱最近好像喜歡和班上那幾個混混學生一起玩,對此,段黎不是很高興。
但他也沒說什么,只是做自己該做的事。
段黎很喜歡在上課的時候接腔。
不是故意氣老師、為難老師那種,本質上,段黎還是個好好學生。
段黎接腔的時機通常拿捏得很好,時不時接上一句,就逗得全班哈哈大笑。
老師們也不排斥段黎的這種行為,畢竟上課也不能夠太枯燥,有時候讓全班同學笑一笑,學習效率可能還會更好一些。
只不過這樣的行為,在黃凱的眼中就不太一樣了。
有一回早上上學,段黎遇到了小學時候的另一個好朋友,彭京。
段黎和彭京以及黃凱都是好朋友,他們小學時候是一個班的。六年級的兒童節(jié),他們?nèi)齻€一起唱了一首當時很火的歌。
至上勵合的《棉花糖》。
彭京和段黎說道:“聽黃凱說,你現(xiàn)在變得很喜歡裝逼?!?p> 段黎一愕,說道:“我哪里有?”
彭京在八班,和四班和隔著一層樓。
“我也不知道啊,是黃凱和我說的?!?p> 彭京說完之后就匆匆上樓回自己的班去了,段黎卻越走越慢,有點心不在焉。
黃凱竟然覺得我……裝逼?
段黎覺得自己很委屈。
除了逗大家笑之外,我沒有做任何其他出格的事。
那本來在課上接腔我也不是為了裝逼啊,只是單純覺得好玩。
有時候接完老師的話,我自己才是笑得最開心的那個。
恰好早讀課還沒有開始,段黎本想去問問黃凱。只不過找到黃凱的時候,他正和班上的幾個混混學生很開心地聊著天。
黃凱也看到了段黎。他看了段黎一眼,沒有打招呼,轉過頭繼續(xù)和他的朋友嬉笑玩鬧。
段黎沉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沒有說話,只是盯著語文課本發(fā)了好一會兒的呆。
……
距離死亡的倒數(shù)第七天。
段黎睜著雙眼,一夜沒睡。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很多他壓在心里,再也不愿提起來的事情。
雖然熬了一宿,但段黎的精神還是很不錯。
他向來作息不規(guī)律慣了,熬夜對他來說并不是件大事。
有一次他還試過三天三夜只睡了兩個小時,只不過那次熬到后面,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很痛,頭暈目眩,甚至有點難以呼吸。
從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敢那么肆無忌憚地熬夜了,只不過熬夜就像是毒藥,是會上癮的,直到現(xiàn)在段黎的作息都很不規(guī)律。
段黎想著,那些不愿意提起來的事,還是應當提起來,解決了才好。
如果要帶著這樣的心事入土,恐怕也難以安心。
正因如此,早上段黎找了很久,終于找到了初中同學的聯(lián)系方式。
然后向他們發(fā)出了一個又一個短信。
等到發(fā)到最后一個人時,段黎看著聊天軟件上的備注,以及云同步顯示出來的最近一次的聊天記錄,足足怔了好一會兒。
備注上寫著兩個字——黃凱。
九年前,來自黃凱的短信。
“你這個懦夫?!?p> ……
初中的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就是初一下學期了。
段黎繼續(xù)著自己不咸不淡的生活。他沒有什么很好的朋友——以前有,現(xiàn)在沒有了。
只不過,到了青春期,段黎也漸漸明白了什么叫作“喜歡”。
當然,那個年紀的男孩兒都覺得自己已經(jīng)懂得了感情為何物,他們覺得哪個女孩好、喜歡和哪個女孩在一塊兒玩,這就算是“喜歡”。
段黎喜歡上了一個女孩,一個很調皮、成績比他還好、并且長得很可愛的女孩。
班上的其他人好像并不這么覺得,但段黎是打心底里覺得她很好看。
段黎坐在第四組第二排,離門口很遠,靠著窗。
劉月兒坐在第一組第三排,正好離門口很近。
兩個人仿佛隔著天南海北,不過偶爾上課時刻意轉過頭去,隔著那么多人看向對方時,眼神偶然交匯,彼此的心里就很是甜蜜。
段黎心想,劉月兒一定是喜歡自己的。
如果她不喜歡自己,就不會偷偷在上課的時候偷偷看他,并且在互相對視的時候,一點兒都沒有移開視線的意思;
如果她不喜歡自己,就不會在下課的時候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找自己聊天,總是對自己笑;
如果她不喜歡自己,就不會在放學回家之后,還總是在QQ上一起閑聊……
劉月兒有一個追求者。
一個叫做董彬、比段黎高、還比段黎帥的男孩。
當段黎第一次知道這個人時,他的心里涌起了深深的自卑感。
在他看來,自己除了成績要好一些之外,一無是處。
劉月兒卻不這么想。
“你雖然不高,也不帥,但是你很有趣,和你一起玩很開心。”
這是劉月兒和段黎說的話。
后來劉月兒正式地拒絕了董彬的追求,依舊和段黎保持著甜蜜的關系。
沒有真正成為男女朋友,誰都沒有挑破這層關系。
但后來發(fā)生的事讓段黎的“初戀”徹底破碎,甚至影響著他的一生。
……
段黎組織了一場初中同學聚會。
就在今晚,在平海中學附近的KTV里。
答應會來聚會的同學并不多,將近有二十個,其他的那二十多個人要么推說有事,要么干脆沒有回復。
這個結果在段黎的意料之中。
畢竟一個班級那么多人,并不是誰都愿意繼續(xù)與其他人繼續(xù)來往,對他們來說,這些初中同學只是曾經(jīng)共同相處過的同袍,并沒有什么太好的關系。
只是劉月兒也沒有來,難免讓他感到有點失望。
其實不久之前,段黎是見過劉月兒的。
在火車站,他看到了一道非常熟悉的背影。
馬尾,潔白而細長的玉頸,瓜子臉……雖然因為離得太遠而沒有看清,但段黎感覺,他見到的那個人,就是劉月兒沒錯。
段黎跟在劉月兒后頭,直到走到一處拐角,他才駐足。
看著劉月兒的身影越來越小,漸漸消失,段黎只是在心里說,她就是劉月兒,錯不了。
除此之外,就沒有什么其他的情緒了。
畢竟曾經(jīng)的感情早已煙消云散,畢業(yè)七年,彼此早已成了陌路。
走在前往KTV的路上,死靈如影隨形。
似乎除了段黎自己,其他人并看不到死靈的存在。
“想好你的愿望了嗎?每天只能夠實現(xiàn)一個愿望,如果過了時間,機會就浪費了。”飄浮在段黎的身旁,死靈問。
段黎道:“想好了。”
他的愿望,將會在今晚的聚會中實現(xiàn)。
……
作為聚會的發(fā)起人,段黎是第一個到場的。
他開好了包廂,買好了酒水和零食,然后向所有打算來的初中同學發(fā)去了房間號的信息。
結果他沙發(fā)都還沒坐熱,就已經(jīng)有人來了。
“段黎!”包廂門打開,走進來一個頭發(fā)自然卷的男生。
他叫朱宇,是段黎初中后半段時期非常要好的朋友,直到現(xiàn)在都時有聯(lián)系。
“你來得這么快?”段黎笑臉相迎,說道,“來,找個位置坐下,要喝酒還是要喝飲料自己挑啊,趁著其他人還沒有來,要不先去點兩首歌吼兩嗓子?”
朱宇嘿嘿一笑,說:“那我可就不客氣了啊。”
他開了瓶可樂喝了兩口,然后點了首《青花瓷》唱了起來。
歌聲……一如既往的難聽。
人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
看著一個個熟悉的面孔出現(xiàn),段黎的心里也不由有些感慨。
真的是好久沒見了啊。
先來的這些同學和他的關系都還不錯,到場之后就坐下來互相聊天喝酒唱歌了。
又過了十幾分鐘,包廂外傳來了很嘈雜的聲音,聽起來得有一群人。
“來了?!倍卫杼袅颂裘肌?p> 率先推開門的是一個痞氣的男子,時隔多年,段黎依然認得他。
他叫宋左。
從認識他開始,在段黎的印象中,宋左就是“不學無術”的代名詞。
他是班上那群混混中響當當?shù)娜宋?,當時在年級里好像也有著惡名。
段黎對他的印象很深刻。
因為宋左的爸爸,和段黎的媽媽是朋友。
在初中那段陰暗的時間里,當段黎得知宋左的爸爸和自己的媽媽是朋友之后,還以為生命終于迎來了曙光。
但是宋左當著眾人朝他說的一句話,讓段黎的心驟然冷了一大半。
“不要以為你媽和我爸認識我就不敢打你!”宋左是這么說的,趾高氣昂。
宋左看了段黎一眼,沒有說話,直接向包廂里面走。
其實兩人本身沒有什么恩怨,只不過宋左痞氣慣了、張揚慣了,當初對段黎沒有什么好臉色,但這么長時間過去,宋左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了。
宋左并不是單獨來的。他們這些混混,很早的時候就和班上的一群女生勾搭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小團體。
一個個走進包廂,段黎一一將他們認了出來。
走在前邊的是幾個混混,胡河、趙健、陳卓、張通,他們一樣對段黎視若無睹,嬉笑著走進包廂。
在他們之后,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讓段黎記得尤為深刻的身影。
黃凱來了。勾搭著一個女生,走進來了。
幾年過去,黃凱的長相一點都沒有變。
他長得很像德懷恩·韋德……但是是很敗壞韋德形象的那種“像”。
在段黎的面前停了一下,黃凱看向段黎,冷笑了一下,然后繼續(xù)往包廂里走去。
挑了挑眉,段黎沒有在意。
黃凱勾搭的那個女生,段黎是認識的。她也是段黎當初的同窗,叫作林樂。
段黎對她的印象非常深刻。
為什么?
因為當初林樂喜歡叫段黎全名,就叫他“段黎”。
有一次林樂喊段黎全名之后,段黎和她說:“你為什么不喊我段狗啊,大家都喜歡這么叫。”
那時候的他,就是這么卑微。
“段狗”這個稱呼,是黃凱首先喊出來的。
然后班上的這些沒有素養(yǎng)的人,便有樣學樣,都喊他作“段狗”。
在那段陰暗的歲月中,段黎的心早已麻木,甚至認為林樂也應當喊自己作“段狗”,這樣才顯得親近。
其他的幾個女生也依次走了進來。
不得不說,她們的姿色都很不錯,否則也不會走到一塊兒去,成為非常要好的朋友。
但段黎打心里是不喜歡這些女生的。
他覺得她們太作了。沒錯,“她們”,每一個人。
終于,所有人都到齊了,久違的初中聚會就此展開。
說是聚會,實際上黃凱那一群人依舊湊在一塊兒,并沒有理會其他的人。
在他們眼中,這些老實巴交的人與他們并無關聯(lián),就像是陌生人一樣。
段黎打開一聽啤酒,往嘴里灌了幾口。
他向來是不喝酒的,這時候只是想要壯壯自己的膽子。
正想站起來,身旁的朱宇拉住了他。
“段黎,你想干嘛?”朱宇覺著段黎的神情不太對勁,拉住他問道。
轉過頭看了一會兒朱宇,這個當初和他一樣高的好朋友,現(xiàn)在比他高了將近有一個頭。
在段黎的心里,和朱宇結為好友,是初中生活中最為欣慰的事情。
“不干嘛?!倍卫栊α艘幌抡f。
然后,他邁出步子,速度很慢,雙眼卻死死地盯著黃凱。
黃凱原本還在和女生玩著骰子,這時候也有所察覺。
他臉上的笑意漸漸褪去,臉色驟然變冷,張口吐出了兩個字:“段狗?!?p> 聽到這個稱呼,段黎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久違了啊,這個外號。
這個外號已經(jīng)離他遠去了足足有七年之久。
當年在平海中學里,黃凱第一次喊出這個稱呼時,段黎很氣憤、很惱怒,但卻沒有反駁。
也許正如他所說,自己就是個懦夫。
“黃凱?!倍卫鑿埧冢傲艘幌?。
圍繞在黃凱周圍的那群人也停止了玩樂,原本正在唱著《煙花易冷》的老同學也不敢再唱了。
包廂里的氣氛,變得詭異了起來。
“干嘛?有事?”黃凱依舊坐在那兒,他抬起左腿搭在自己的右腿上,身體后仰攤在沙發(fā)上,眼神很是輕佻,就像是在看一只螞蟻一樣。
“向我道歉?!倍卫枵f。
“道什么歉?來,你和我說說。”黃凱嗤笑一聲,說道。
黃凱的嘴臉很臭,臭到段黎看著心里很不舒服。
“初一的時候聽信別人的話,冤枉我?!?p> ……
當黃凱選擇了另外一群和段黎格格不入的朋友時,兩人曾經(jīng)的友誼就已經(jīng)煙消云散。
雖然同在一個班級里,抬頭不見低頭見,但是充其量也只不過互相不說話罷了,算不上什么仇恨。
讓一切發(fā)生變化的,是初一下學期,臨近期中的一件事。
黃凱,談戀愛了。
談戀愛不是什么大事。至少對于初中學生來說,談戀愛很正常,只是父母、老師都不允許早戀發(fā)生罷了。
對于這件事,段黎是知道的。事實上,班上大多數(shù)同學都知道,但是沒有人會苛責于他,這樣做的話反而顯得很不上道。
問題是,這件事讓班主任楊竹知道了。
告密的人,是胡河,也就是混混團體中的其中一人。
之所以知道是胡河告的密,正是因為當時段黎也在辦公室,找語文老師方令問問題。
而在隔壁的辦公桌附近,胡河跑過去和班主任楊竹聊天,至于是想要和楊竹交流感情還是做錯事被叫過去訓,段黎記不清。
記得的,只有那句“黃凱談戀愛了”。
段黎本以為不會有什么事,結果才半天功夫,黃凱就找到了他,面色很難看地發(fā)出質問。
“你和老師打小報告了?”
段黎愣了一下,說道:“打什么小報告?”
“我談戀愛的事?!秉S凱的面色很沉。
段黎道:“我沒有。”
他在心里猶豫要不要告訴黃凱,是胡河告的密。
但是想了想,又覺得背后說這種話不太好,況且他和黃凱早就沒什么交情了,說這話不太合適。
黃凱說道:“敢做不敢當,孬種?!?p> 撂下這句話之后,黃凱就直接走了。也就是從這一刻起,兩人的梁子正式結下。
在那天之后,段黎才依稀聽到有人說,是胡河對黃凱講,“段黎跑去找老師打你小報告了”。
不想做小人,卻沒想到偏偏遇到了個小人。
……
聽著段黎認真的語氣,黃凱一怔,似乎在努力地回憶。
“什么冤枉你?”黃凱打了個哈欠,說道。
“初一的時候,你和任韻談戀愛的事,不是我告訴楊竹老師的?!倍卫璧?。
“哦,那回事啊?!秉S凱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說道,“你不說我都忘了。可是那么久的事情,到底是不是你干的,也無從查證啊。”
“是胡河干的,他自己心里清楚?!倍卫杩聪螯S凱身旁的胡河。
胡河和幾年前一樣,依然留著很厚很長的劉海。
“誰心里清楚了,我怎么就不清楚呢?”胡河陰陽怪氣地說道。
段黎沉默了。
這件事,知道真相的恐怕就只有他自己和胡河了。
楊竹老師應該也知道,但是他沒理由因為這種事專程去找她。
況且時隔多年,她可能也不記得了。
“要我說,段狗你要是有什么委屈,不如回去找你爸哭訴好了,讓他來保護你啊,哈哈哈哈。”黃凱說完這話,那幾個混混紛紛會意笑了起來。
顯然,他們都知道黃凱說的是什么事。
……
自從“小報告事件”后,黃凱處處給段黎難堪。
段黎不想跟他接觸,但偏偏有一個場合是逃不掉的。
那就是體育課。
黃凱是四班的體育委員。
一如既往的,體育老師把權限交給黃凱,讓黃凱指揮全班同學跑兩圈。
一般跑完兩圈之后,大家想干嘛就可以干嘛,只要不離開操場區(qū)域就可以了。
跑完第二圈之后,段黎正準備停下來休息,黃凱卻耀武揚威地走到他面前,說:“快點繼續(xù)跑!你才跑了一圈,以為我沒有看到嗎?”
段黎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在繼續(xù)調整自己的呼吸。
被這樣無視,黃凱頓時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他大吼道:“快點給我跑!”
聲音之大,把一旁靠在樹上等候的體育老師也吸引過來了。
體育老師沒有給段黎辯解的機會,他走過來,只說了一個字:“跑”。
段黎一咬牙,繼續(xù)跑步。
這第三圈跑到一半時,他心里氣不過,遠遠地朝黃凱的方向豎了個中指。
這個動作恰好被黃凱看見了。
他怒氣沖沖地跑到段黎的面前,說:“你對我豎中指?”
段黎此時早已經(jīng)氣炸了,說道:“不行?。俊?p> 他以為黃凱會直接發(fā)作,但是沒有。
黃凱轉過身,走到體育老師身邊,說道:“老師,段黎剛剛朝你豎中指?!?p> 這個時候,其他同學都已經(jīng)走開了,女生們在主席臺上乘涼聊天,男生們則是打籃球或者羽毛球去了。
偌大的操場,只剩下段黎、黃凱,以及體育老師。
體育老師走過來,冷冷地看著段黎。
他對段黎這個人并不熟悉?;蛘哒f,他教過的班級里,沒有幾個人是他熟悉的。
他做體育老師這份工作,也不過是混一份工資,整日無所事事的,做著很乏味又簡單的工作。
“罰你做上下蹲,五十個?!斌w育老師說。
段黎委屈,說道:“我沒有對你豎中指,我是對他豎的?!?p> 體育老師面色一板,說道:“那也一樣給我做!”
段黎懵了。
他看到體育老師兇悍的表情,看到黃凱洋洋得意的臉,有點耳鳴。
將屈辱咽下,段黎雙手抱頭,蹲下、起立,蹲下、起立。
體育老師看到他最后選擇了聽話,自然地走開了。
留下黃凱不停地在一旁說著風涼話。
“作為狗就好好當狗,人類的世界很復雜的,瞎摻和什么呢?”
“還對我豎中指,你算什么東西敢對我豎中指?”
“像你這樣欠打的人我還真是從來沒有見過?!?p> “最近給我小心點,別讓老子抓住了,叫人打你!”
上下蹲做著做著,段黎很不爭氣地流淚了。
沒錯,一個大男人,就這么哭了。
并不是因為黃凱的話有多么難聽,也不是因為聽到說要被打了而害怕,只是單純地因為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段黎的淚腺很發(fā)達,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很發(fā)達。
他很容易哭,只要情緒不對勁,分分鐘就會落淚。
有一回在家里和媽媽吵架,他只是撂下一句狠話,眼眶就直接紅了。
看見段黎哭了,黃凱愣了一下,然后變得更猖狂,說得話也愈發(fā)難聽。
段黎一句話都沒有回他,只是一邊上下蹲,一邊哽噎。
他在嘗試控制自己的情緒,讓自己不要哭——但越是控制,淚水反而流得越快。
做上下蹲的地方,是主席臺前的足球草地。
劉月兒就在上面,段黎有看到。
他心想,這真是太他媽丟人了。
在這一天,段黎做了一個后來他認為錯誤到不能再錯誤的決定。
回到家,再三猶豫后,他把黃凱威脅說要打他的事情告訴了爸爸。
第二天,爸爸找到了學校去。
然后,黃凱被班主任楊竹教育了。
與此同時,這件事也被班上所有人知道了。
也正是那一天,黃凱在通訊軟件上罵他。
“你這個懦夫。”
……
“喂,你們不要太過分了啊。”朱宇走到段黎的旁邊,皺著眉對黃凱等人說道。
“朱宇,你幫他說什么話啊?”趙健在一旁說,他跟朱宇的私交也還不錯。
朱宇還想說話,段黎卻拉住了他。
走前一步,段黎低頭看著坐在沙發(fā)上的黃凱,說道:“為初中那三年你對我造成的傷害,道歉。”
黃凱站起身,胸膛頂在段黎身上。
彼此很近,近到段黎還能夠聞到他口中的臭味。
“我就是不道歉,你能拿我怎么樣?段狗。”
語氣之乖張,令人極度不適。
段黎皺著眉退后了兩步。
就在黃凱以為段黎是害怕了的時候,段黎摸了摸鼻子,似乎在將鼻前的臭味散去。
所以退后不是因為害怕,而是黃凱的嘴太臭了?
在場的眾人似乎都想到了這一層,作為當事人的黃凱更是面色難看。
段黎說道:“和我單挑。九年前你不是說要打我嗎?現(xiàn)在給你這個機會?!?p> 黃凱怪笑一聲,他刻意拉開袖子用力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肌肉,又打量了一下身材瘦弱的段黎,說道:“就憑你這身板,不會是故意上來給我打死碰瓷的吧?”
段黎的表情依舊冷漠,說道:“一對一單挑。只要我贏了你,你就向我道歉?!?p> 似乎聽出了話語的認真,黃凱收回表情,揉著雙手說:“那要是我贏了你呢?”
段黎說:“任憑你處置。”
黃凱說道:“我也不難為你,要是你輸了,你就當著大家的面,學兩聲狗叫怎么樣?”
話剛說完,黃凱身旁的那些人又笑了起來。
在他們的眼中,段黎無異于跳梁小丑,這時候只是在自找無趣罷了。
聽到這樣羞辱他的話,段黎卻沒有生氣,只是回了一聲:“好?!?p> 兩人來到包廂桌前的那片空地,相互對峙著。
靠近門的位置,胡河幾人在為黃凱放風。
畢竟在KTV里面斗毆,別說是警察了,就是工作人員也不希望發(fā)生這種事情。
出了事,受到最大影響的本身就會是KTV。
朱宇湊到段黎跟前,滿臉擔憂地說道:“要不還是走吧……我覺得你,應該打不過黃凱。”
這話不假。
段黎從小到大,都沒有打過架。
而對面的黃凱可是個十足的混混,初中的時候就經(jīng)常打架,后來他去了技校,也時不時有他打架惹事的消息傳回來。
如今的他早已離開學校,但是卻沒有找什么工作,而是整天和鎮(zhèn)里的混混們混在一起,估計沒少干過什么壞事。
這樣一對比,段黎簡直是一點勝算都沒有。
“沒事。”段黎鎮(zhèn)靜地說。
朱宇沒有再勸,他退回來了。
此時段黎的那個眼神,朱宇從來沒有見到過。
就像是……要擇人而噬一樣。
或許沒有那么夸張,但此時的段黎,絕對是這么多年來朱宇看到過最有氣場的段黎。
他掏出手機,已經(jīng)做好了報警的準備。
一旦勝負見分曉,如果黃凱還執(zhí)拗著要揍段黎的話,朱宇會在第一時間報警,然后上去保護段黎。
……
段黎把雙拳架在身前。
他自然是不懂怎么打架的,只是電視里面的那些高手好像都是這么擺架勢的。
在段黎面前大概兩米的位置,黃凱看著段黎的動作,輕蔑一笑。
他的雙手自然垂下,看起來沒有任何準備。
但若是要說黃凱此時此刻與尋常時候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雙腳了。
他的雙腳站的非常得穩(wěn),腿部肌肉正在隱隱發(fā)力。
立足穩(wěn),比什么花拳繡腿都要重要。
黃凱沒有出擊的打算。
他看著段黎架著雙拳在那兒警惕的模樣,心里暗自覺得好笑,嘴上又說道:“快點吧,別磨磨蹭蹭的。”
段黎一咬牙,硬著頭皮向黃凱沖了過去,然后揮出自己的左拳。
他是左撇子,左拳的力道自然要更大一些。
而這送出的一拳不彎不繞,就是直直地奔著黃凱而去。
黃凱冷笑。
這軟綿綿的一拳,是打算過來給他撓癢嗎?
他身體向著左側一躲,十分輕松地躲開了段黎的全力一擊。
這一拳的的確確是段黎用了全身的力氣揮出來的,以至于這一拳沒有打到黃凱身上,但是勢頭卻難以止住,拳頭收不回來。
黃凱則是在這時候朝著段黎的肚子擊出一拳。
攻擊的目標,是他的胃部。
胃部被打到的話,疼痛感會十分劇烈。
果不其然,受到黃凱的閃電一擊,段黎如遭重創(chuàng),頓時抱著肚子癱倒在了地上,臉上的表情極為痛苦,嘴微微張開,止不住地流出了一點唾沫。
“真菜?!秉S凱睥睨了一眼,表情格外桀驁。
正在他準備轉過身回去喝還沒有喝完的那瓶啤酒時,段黎掙扎著站了起來。
擦掉嘴角的口水,段黎咬著牙,眼神兇狠地看著黃凱。
然后低喝一聲,又揮著拳向黃凱沖了過去!
然后,又一次倒在地上。
再然后,又一次重新站起來,又一次倒下。
漸漸的,黃凱的表情從一開始的桀驁不屑,變成了慎重;緊接著又從慎重,變成了震驚。
“你瘋了嗎!”黃凱捂著自己的臉,看著面前鼻青臉腫的段黎說道。
這家伙,簡直就像是個瘋子一樣。
不管黃凱打倒他多少次,他都會重新站起來。
而每一次站起來之后,就是瘋了一樣撲向黃凱。
不管黃凱下的手有多重,不管傷勢看起來有多么嚴重,段黎都沒有放棄抵抗。
以至于一次不慎,黃凱的右臉被段黎重重地打了一拳。
此時黃凱那滿是痘坑的右臉上,正一片通紅。
而段黎,流血了。
一旁飄蕩著的死靈這時候說:“我可以幫你打贏他的?!?p> 段黎擦掉嘴角的血,說道:“不,我要靠自己打贏他?!?p> 然后,又一次揮拳撲了過去。
包廂里,正播放著《棉花糖》,卻沒有人拿起麥唱歌。
所有人都看著黃凱和段黎的戰(zhàn)斗。
看沒多久,那些女生們再也不忍心看下去了。
又過了一會,為黃凱守門的胡河等人的表情也變了。
朱宇走過去勸了段黎很多次,但是都沒有能夠成功。
他猶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報警。
過了好一會兒,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終于,段黎又是一個重拳,把黃凱重重地撂倒在地。
然后撲到他的身上,抬起拳頭,就要繼續(xù)往黃凱的臉上招呼。
此時的黃凱早已心氣全失,心里甚至還感到恐懼。
因為和他打架的這個人,簡直就是個瘋子啊!
看著拳頭在眼前越來越大,黃凱終于沒忍住,抬起雙手、閉上雙眼,聲音顫抖著說道:“別打了,別打了,我認輸!”
話音剛落,拳頭停在了黃凱的眼前,甚至觸碰到了他的睫毛。
此時看起來慘不忍睹的段黎慘然一笑,說道:“道歉?!?p> 黃凱也沒有猶豫。
“對不起!”
“當初是我冤枉了你?!?p> “我不應該給你起‘段狗’這樣的外號?!?p> “我不應該讓你在初中的時候受到那么多欺負?!?p>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p> 語速非常急促,就像是生怕段黎繼續(xù)不要命地打他一樣。
聽到這些話,段黎終于松了口氣。
他手撐著地向身后挪了幾步,然后直接癱倒在地。
黃凱重新站起來,依然心有余悸。
胡河等人沖過來想要再打段黎,但是被朱宇護住了。
班上其他的那些向來軟弱不敢反抗這些混混的同學們也走上來,堅決地擁護段黎。
一場本來應當毫無懸念、但最終讓人不忍直視的戰(zhàn)斗,讓這個包廂里的許多人,心中一陣震撼。
“你就是我心中的棉花糖,甜蜜的夢想……”
在這時,包廂里又響起了別致的歌聲。
……
上了出租車,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
打開燈看到自己那張不大的床,段黎直接癱軟其上。
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都很疼,尤其是鼻青眼腫的臉,不管他做任何表情,都會感到一陣疼痛。
死靈道:“你下午的時候不是說,已經(jīng)想好了要怎么用第一個愿望嗎?”
“的確是想好了?!倍卫璧淖鞆埖煤苄?,若是張得大一些,估計又會疼得不行。
“死靈,能讓‘校園暴力’在這個世界里消失嗎?”
即便今天終于出了一口惡氣,終于為自己贏回了尊嚴。
但段黎還是兀自覺得心里很是空虛。
九年了啊。
從第一次被欺負開始,都過去九年了。
就算現(xiàn)在出了氣,就算心里再也沒有了這道坎,可是初中時候受到的排斥和委屈,都是實實在在、難以抹去的。
所以如果能夠讓校園暴力在這個世界里消失,讓其他的人再也不會感受到其間的痛苦,那該有多好啊。
死靈冷冰冰地說道:“不可以?!?p> 果然如此嗎?
段黎有些惆悵地嘆了口氣,然后說道:“那能把我身上的傷勢褪去嗎?我可不想明天以這個面目去見人?!?p> 死靈道:“可以。”
一陣淡淡的白色光華閃爍,在段黎的身體上方分散開來,旋即一擁而上,直撲他的身體而去。
段黎只感覺到身體暖洋洋的,不過片刻之后,身體竟然就一點兒都不疼了。
神奇至極。所謂七個愿望,看來的確不是騙人的。
死靈道:“我們死靈從來都不騙人?!?p> 段黎笑了笑,也沒有反駁。他閉上雙眼,明明衣服都沒有換,牙也還沒有刷,澡也沒有洗,但是這時候是真的沒有一點力氣了。
索性就難得一次,這么邋遢地睡覺吧。
明天,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