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演久久沒有起身,就那么一躬到底。
傅菊,鄭政,脂官相顧無言,三人都沒有想到,洪演,這位清流公爺,竟然唱了這么一出。
看起來,情真意切。
只是,他這一躬,相對北伐來說,實在太微不足道。
就是因為他的一次糊涂,一次擅自退兵,北伐便敗了。
再次北伐,大玄王朝足足等了二十年,二十年,一代人的時間。
正如鄭政從那個五歲的小屁孩,成長為意氣風(fēng)發(fā),氣宇軒昂的太子爺。
二十年,大玄王朝沒了多少諸侯,又戰(zhàn)死了多少兒郎,不是死在北伐,不是死在西征,是死在大玄的疆土上。
二十年,大玄王朝在做的是平定內(nèi)亂,積蓄國力,北伐未進寸步。
良久,一旁的鄭政緩緩起身,輕聲道:“洪伯伯?!?p> 洪演慢慢抬起身,目光上抬,便看見傅菊一側(cè)那位身材修長的隨從,站起身,正看向自己,神色平淡。
打一進府,洪演就注意到了,這位身著華服,氣宇不凡的年輕人,那股子貴氣,是遮掩不住的。
當時,便有猜測,很可能是那位小小年紀,便入住軍營,當今監(jiān)國的太子爺。
洪演依舊彎著身,抬著頭,凝視那個年輕人,疑問道:“鄭政?”
年輕人輕輕點點頭。
隨即,上前一步,就要扶起上了年紀的清流公。
只是,不等鄭政伸手,洪演已然跪下,磕頭有聲,嗓音顫抖道:“老臣拜見太子殿下!”
鄭政彎腰,慢慢托起眼眶濕潤的老人。
鄭政緩緩道:“洪伯伯心有大玄,父王知道了,一定很高興?!?p> 洪演惶恐道:“擔不起殿下,一聲伯伯,老臣有愧,有愧!”
這時,已經(jīng)早早起身的傅菊在旁冷冷道:“你的確有愧,如果不是你,大司馬的北伐大業(yè),何至于功敗垂成?如果不是你,大司馬何至于卸甲歸田,抱憾終身?難道,你不知道,大司馬平生的念想,就是北伐功成嗎?”
“就是因為你,大司馬把所有的罪過,都攬到自己身上,心灰意冷,你對得起大司馬?對得起老公爺嗎?”
“這個時候,竟然又有‘清流立國’的破爛事,你洪演想做什么?”
傅菊越說越激動,“洪家累世公卿,滿門忠烈,竟出了你這么一個混賬東西,你對得起洪家的列祖列宗嗎?”
滿頭灰發(fā)的老人低著頭,羞愧無地。
鄭政接口道:“洪伯伯······”
老人的身形愈發(fā)矮了。
“我想知道,洪伯伯還是不是大玄的太傅,為大玄鎮(zhèn)守東南的清流公,清流軍中還是不是那桿白色的鷲子旗?”
鄭政聲音低沉,停頓了一下。
“我想知道,洪演還是不是大玄的臣子?”
低頭彎腰的老人,清流公,洪演沉聲道:“老臣在?!?p> 一句老臣,無疑就是在說,他洪演,還是大玄的臣子。
鄭政舉目四顧,沒有看到那塊先王親筆的匾額,應(yīng)該在正廳。
鄭政慢慢轉(zhuǎn)身,走向正廳,洪演不明其意,在后跟隨。
傅菊和脂官站在偏廳之中,沒有動身。
那塊匾額,果然在正廳,就掛在正中央,高高在上,下有幾案,擺香爐,瓜果。
鄭政抬頭望去,“清流江海,與國輔弼”,八個大字,蒼勁有力。
鄭政仰身抬頭,背負雙手,緩緩道:“洪伯伯口口聲聲,說是大玄的臣子,如今,‘清流立國’都都算不得秘密了,洪伯伯不說一說嗎?”
“洪伯伯,還記得清流公,清流的寓意嗎?”
站在鄭政身后的老人,慢慢抬起頭,同樣望著那塊匾額。
當初,清流公的封號,就是先王希望清流公能夠“清流江海,與國輔弼”。
他這位清流公,怎么會不知道?
只是,如今的清流已經(jīng)不是他清流公的清流了。
洪演哀嘆一聲,道了聲“殿下”。
便說起了現(xiàn)今的清流大勢。
鄭政便一直站在那,抬著頭,聽著。
大致,“清流立國”是兩個月前的事情,洪演也不知道,為什么洪少章,也就是那位小公爺,突然,就說起了清流立國。
當時,洪演便極力反對。
但是,洪演沒有想到的是,小公爺態(tài)度堅決,沒有絲毫緩和余地。
洪演知道,這應(yīng)該和那位小公爺?shù)膸煾赣嘘P(guān)。
令洪演不解的是,按說,“立國”這樣的大事向來講究謀劃周密,哪怕一絲消息都不應(yīng)該泄漏。
然而,結(jié)果卻是所知者眾,似乎有人故意放出了消息。
起初的猜想沒錯,“立國”果然是那位小公爺?shù)闹饕狻?p> 讓鄭政沒有想到的是,現(xiàn)在的清流公,成了一個空架子。
按洪演的說法,北伐歸來后,他便悔恨莫及,閉門不出,一概軍政之事,慢慢都交給了洪少章。
所以,造成了現(xiàn)在清流百姓,“只知小公爺,不見老公爺”的局面。
而且,就是這清流公府中,也大多都是小公爺?shù)娜肆恕?p> 他不是沒有想過辦法,甚至于“仙人去府”,如果不是洪少章阻攔,那位禮宮宮卿,董丁,現(xiàn)在就不會在清流了,更不會堂而皇之,住在他的公府之中。
他清流公,洪演唯一能夠保證的是,生是大玄的人臣,死是大玄的鬼臣。
鄭政有些失望,這不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
不過,從洪演的話中,可以確定的是,“清流立國”就是那位禮宮宮卿董丁的意思,而且,洪少章與董丁的師徒關(guān)系,看似親密,實際上,不睦已久。
就像洪演說的那樣,師徒二人,各忙各的。
師父閉關(guān),就是身為小公爺?shù)暮樯僬?,這個徒兒想見一面,都很難。
之所以,洪少章對于董丁,言聽計從,關(guān)鍵就在于一個叫“沐兒”的姑娘。
這件事,鄭政有所耳聞,聽說,洪少章對于“沐兒”,極為喜愛。
那位“沐兒”姑娘,據(jù)說是從天上下來的美人。
鄭政有些好奇,他還真是沒有見過天上的美人,不知道天上的美人是不是真的很漂亮。
鄭政緩緩收回視線,慢慢轉(zhuǎn)過身,看向身后的老人,輕笑道:“洪伯伯,如果‘沐兒’死了,小公爺會不會傷心?會不會幡然悔悟?”
“然后,不再理會他的師父,不再立國?”
“重要的是,他會不會恨我?”
神態(tài)恭敬的老人,略一怔,隨即搖搖頭,沉聲道:“老臣明白,妖孽亂國,我當執(zhí)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