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盛媽媽不到四十歲,腦溢血病發(fā)時,她正在出租屋的公用廚房里洗菜,被同時在用廚房的鄰居及時送醫(yī)。這位鄰居恰好是劉小波的媽媽,她同樣是從農(nóng)村來到城里陪讀。劉媽媽對很多事情都摸不清路數(shù),但她知道兩點,一是人倒了要打120急救,二是這是小波同學的媽媽,得告訴柏常青,這才讓一切有了下文。
三天后,江盛媽媽恢復了意識,需要在重癥監(jiān)護室繼續(xù)觀察。這期間,江盛一直陪在媽媽身邊,他也是這個時候才知道,自己母親平日里紅潤的面色其實是高血壓導致的健康假象。
兩周后,江媽媽轉(zhuǎn)入普通病房。
周日,同學們相約來到市立醫(yī)院看望。依喬提著果籃、若喬拎著牛奶禮盒,遠遠就見江盛在住院大樓門前向她們招手——二十天不見,江盛愈發(fā)蒼白細痩,遠遠看著像棵長長的豆芽。
市立醫(yī)院是宜田最大的綜合性醫(yī)院,原址位于市中心,地盤小,設施舊,國家落實農(nóng)村大病醫(yī)保政策后,宜田下屬四個縣的大小病患全都涌進來,人滿為患,運行掣肘。后來,市政府在距離市中心約十五公里的開發(fā)區(qū)劃撥了一塊地,財政上也慷慨解囊,寬敞、明亮、現(xiàn)代化的新院區(qū)很快落成。
雖然還有成堆的習題沒有完成,但對于外出,若喬總是充滿期待。她身著天青色毛衣、牛仔褲、運動鞋,扎著利落的馬尾辮,離開書桌,走在早晨清新的陽光中,很是輕快。依喬雖然在醫(yī)院子弟宿舍區(qū)長大,對于探病這類事,總是謹慎局促得很。她不想過于素凈,特意披上了一件橘色長外套,散下及腰的長發(fā),站在若喬旁邊,更顯鮮艷明亮。
江盛急急忙忙接過姐妹倆手中的禮品,拎著牛奶箱的右手還不忘向前帶路。離開了校園、書本和考試,這個平日里直來直往、不拘細節(jié)的大男生顯得有些難為情。依喬從未見過江盛這般羞赧,有些忍俊不禁。若喬留意到,江盛這身衣裳還是那日早讀時穿的,心下難免有些酸楚。
進入住院大樓沒走多遠,章曉菀便給姐妹倆帶來第一份驚喜,依喬的拘謹與若喬的感傷迅速消散——曉菀褪下校服,一身粉色針織連衣短裙襯著她圓圓的臉蛋也粉嫩粉嫩的,發(fā)間別了一只碎花發(fā)卡,一路小跑向她們迎來。這哪里是七中理科“滅絕師姐”,分明就是櫻桃小丸子啊!
還未等兩姐妹回過神來,章曉菀已經(jīng)一跳一跳地來到跟前,說:“我們都到好久了,你倆怎么才來呀!”
“曉菀……你怎么也來了?”依喬難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章曉菀。
“你不是每周末都要回家么!”若喬也瞪大了眼睛問。
章曉菀家在直屬縣城,距離市區(qū)約有半小時車程。她的爸爸媽媽在縣里機關單位工作,無法陪讀,因此她平日住校,每周六晚上回家住一晚,周日晚上返校。
“少回一次家,不算什么!”章曉菀笑說,“可不止是我,校長、老師、好多同學,這一早上,前前后后加起來有二三十號人呢,好幾波已經(jīng)回去了,你倆算是很晚了!”說完曉菀對兩姐妹撅了撅鼻子,又望向江盛。
若喬看了看表,這才八點,于是問:“難不成你們天沒亮就到了?”
“柏老師、我、蕭梓舟,還有理(1)班的張致,我們早上六點就到了。后來,姚校長也來了?!?p> 若喬留意到這一長串名字中出現(xiàn)了張致,問:“張致?你們都認識?”
江盛還未來得及答,電梯已將他們帶到了九樓腦外科病房。
新院區(qū)的病房窗明幾凈,陽光透過落地窗灑進室內(nèi),溫暖地照耀著眾人。
因為手術需要,江盛媽媽剃了個寸頭。她靜靜躺在病床上,身上的被子掩蓋了她身體的輪廓。聽見一行人的腳步聲,江盛媽媽努力地睜開了眼睛,蒼白單薄的上唇略微張了一張,似乎很努力地想抬起頭來,被快步走向病床的江盛制止了。
江盛爸爸在病床一側(cè)候立,他是一個身形瘦小、面色黝黑、沉默寡言的中年男子。他接過江盛手中的慰問禮品,雙手合十對依喬若喬連說了三聲“謝謝!”便再也不知如何開口了,只是默默地立在床邊,時而給病人掖掖被角,時而看看點滴袋里的藥量和點滴速度,似乎想通過這些肢體動作緩解自己的無所適從。
病床另一邊是蕭梓舟和張致。并排站著,一樣高。
今日蕭梓舟穿著一套墨綠色的耐克運動裝,右胸口有個醒目的橘色品牌標志。他個子高,肩膀?qū)?,穿上深色運動服更加顯得穩(wěn)健帥氣。依喬剛進門便覺得醫(yī)院里的色調(diào)都太寡淡了,就連陽光的顏色都淺的很,現(xiàn)在見到這樣的蕭梓舟站在床邊,心里一下子踏實安穩(wěn)了。
一旁的張致身形高挑頎長,白襯衫外套一件天藍色毛衣,下著卡其色長褲,雙手舒適地插在褲兜里,即便在病房這樣忌諱頗多的場合,也顯得自得其所、悠閑自在。若喬一進門便遇見張致的目光,張致似乎預知她要來,真誠地等待著她、注視著她,當確認她也看見了自己,再認真地點頭致意——打招呼的方式同上學期散考時一樣。
張致像是個舊識,可沈若喬憑借自己引以為豪的記憶力仔細地想,算上今天,她只正面見過他兩次。她的疑惑沒有得到解答,更被張致的目光看得有些錯愕。
張致怎么會在這里?為什么他看起來好像認識我?而且,好像是和我很熟絡的樣子?
一個人就算記憶里再好,如果本能上不在意,十秒鐘前的思路一旦被丟下也很難再撿起。
若喬確實很快忘記了自己的疑惑,因為這時江盛告訴爸媽,是依喬、若喬的媽媽一直以來在為他們聯(lián)系院領導、安排病房和床位,還連帶著落實了江盛在醫(yī)院的吃住,江媽媽聽聞,硬是要撐著坐起來,若喬趕忙攔下。
江盛媽媽握著若喬的手,氣若游絲,慢慢地說:“謝謝,代我好好謝謝你們的媽媽。我……我身體不爭氣,什么事都做不了,拖累孩子,還……還給你們添麻煩。”江盛媽媽閉上了眼睛,用力呼吸,再次開口說:“這次……要不是……你們媽媽和劉小波媽媽救我,我……就……”說著眼淚順著干癟的眼角滴落下來。若喬感到緊緊抓著她的那雙手很冷、很瘦,但是很用力,她不禁心酸,跟著鼻頭也酸了起來,不知道該說什么。這時依喬已經(jīng)走到另一側(cè),站在蕭梓舟身邊,說:“阿姨,您別擔心,江盛是我們學習的榜樣,我們是好朋友,互相幫助是應該的。您好好養(yǎng)身體,就是對他最大的幫助!”
江盛媽媽慢慢轉(zhuǎn)過頭來,看了一眼依喬,再看看若喬,說:“你們兩個姑娘,一樣好看……你們爸媽,好……好有福氣啊……江盛一個人在城里,我不放心啊。我先替孩子,謝謝……謝謝……你們!”
江盛在一旁幫媽媽掖好被角,故作鎮(zhèn)靜開懷地說:“好了媽,一大早你都說了一百遍謝謝了。你說多少遍,就說明有多少人在關心我、幫助我。別擔心了,您看我不是好得很嗎?”
章曉菀連忙補上一句:“叔叔阿姨你們放心,學習上我一定好好督促江盛!”
大伙兒終于笑了。依喬若喬默契地互相看了一眼,她們難以忽略,今天的曉菀一改往日雌雄莫辨的著裝風格,言談舉止更顯得情緒高漲、積極主動。這個年紀的女孩,簡單的心思上覆蓋了一層層單薄的偽裝。依喬之所以明白,是因為她看見過自己的本能與心念——正如她自己不想放棄任何與蕭梓舟接觸的機會一樣,章曉菀也不會錯過與江盛有關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