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辰時,船只仍穩(wěn)當航行在海面上,只是海里逆風略大,航速較慢。
其船帆飄揚,金紅船身在大海中極為顯眼。
船艙內,王嚴三人已是醒來。
鄭悠和王珂在一旁逗著孩子,一會做鬼臉,一會又是摸摸鄭驚濤稚嫩的臉蛋,看著孩子一臉茫然的可愛神情,兩人也是樂的合不攏嘴。
而王嚴則獨自一人拿著一本臨川先生遺作《臨川集》在細細品讀。
沒過一會,王嚴開口詢問:
“賢弟,這白水到琉球的海程該是有多遠?。俊?p> 鄭悠答:
“具體里程我也不大清楚,依稀記得聽誰曾講過,坐船還應是要坐個三天左右的,再者海上東風正盛,航速有所減慢,依我所見,大概至少也要四天吧?!?p> 王嚴點頭道:
“有道理,但愿不會出什么意外才好?!?p> 鄭悠心里也是這樣想,但嘴上還是笑著,道:
“大哥不是說想看看蕭山雨能給我們整出什么意外來嗎?”
王嚴笑道:
“哈哈哈,你說的話總歸是不會錯了,喝茶水喝的我嘴巴也澀了,我去找那陳元沽點酒來,也不知這船上是備的合不合我倆胃口。”
說完便收起詩集,站起身來向船艙外走去。
還沒出船艙,突然之間整艘船搖晃不停。
鄭悠心里一個激靈:“來的這么快?”
一個呼吸間他便站起身來,與王珂四目相對便說道:
“珂妹你護好孩子,我和大哥去外面看看?!?p> 王珂小聲說道:“我也想去。”
卻直接被鄭悠一個眼神勸回去。
出來船艙,頃刻間便到了甲板之上,黑面閻羅,映月白柳都緊握手中,隨時準備出鞘。
只見船夫們已是忙的焦頭爛額,陳元也是在不停叫嚷著:
“掌舵的給我掌好嘍,你們幾個去那把桅桿加固住了,都給老子麻利點,想死是不是?”
見狀,王嚴心想:
“這陳元之前溜須拍馬,沒想到在這緊急關頭倒還有模有樣的,像個會做正事的人?!?p> 陳元一邊叫嚷,一邊東跑西忙,并沒有注意到鄭王兩人的出現(xiàn)。
待到他將事情都吩咐好了,才看見在一旁站著的兩位,于是趕忙迎過去:
“突生大浪,搞得船身不穩(wěn),讓幾位受驚了,實在是出乎意料,還請見諒,見諒?!?p> 陳元明顯是被嚇得不輕。
兩人本也不想責備陳元,又見他累的是滿頭大汗,大口喘著粗氣,心中多了幾分憐憫。
鄭悠輕拍其肩,運氣助陳元緩和內息,微笑道:
“我們并無大礙,各位人沒事就好,看兄臺衣衫濕透,還是趕快去歇會吧,免得染了風寒,在這海上可難辦的緊?!?p> 陳元只覺身體微暖,不再那么疲累。
又聽鄭悠這一番言語,心頭感動非常,外面正狂風起浪,心頭卻風和日麗。
他看著鄭悠的臉,只覺后者就像是修道多年,不死成仙的神人,是那樣英俊瀟灑,溫文爾雅。
心中不禁感嘆:
“與君相對,似浸溫泉?!?p> 他不自覺低下頭去,抱拳致禮:
“多謝鄭,”
還沒說完,忽然又是一陣大浪打來,船身搖晃的劇烈。
鄭悠,王嚴兩人下意識運氣穩(wěn)住下盤,并未受太大影響。
只是陳元這武功根基不成樣的漢子竟是在這猛烈晃動中被甩出船去。
只聽陳元啊的一聲慘叫便墜入海里,他高呼救命。
奈何浪太急太大,使船上的人無法聽清其聲。
在陳元被甩出船的那刻一旁的王嚴便想一躍而去,但卻被一旁的鄭悠提醒:
“小心行事,萬一有詐?!?p> 王嚴其實心里也有這般想法,可他的性子容不得顧這么多,只道:
“人命關天!”
王嚴縱身一躍,跳入海中,一把拉過陳元,把其手搭在自己肩上,游向船邊。
鄭悠見勢便將其旁繩索一端甩出,另一端踩住,隨后運力一扯,便將兩人從海中甩了上來。
上船后,吃了好幾口水的陳元已近昏迷。
王嚴身上也已濕透,沒顧上這頭,他即把陳元身軀平放于甲板上,手壓其胸口,運氣一推,陳元便吐了幾口海水來,反復如此三次,陳元將水吐盡,氣息回轉,漸漸睜開雙眼。
看見陳元雙眼漸開,王嚴和鄭悠急切地問道:
“陳兄,陳兄,醒過來了嗎?”
恢復意識的陳元睜開雙眼便看見兩人在自己面前,眼角流出淚水,緩緩站起身來,又雙膝下跪對著二人哽咽道:
“多,多謝兩位大俠,兩位大俠救命之恩,小人沒齒難忘,沒齒難忘!”
鄭悠隨即把陳元扶起。
“陳兄萬萬不可,快快請起,快快請起?!?p> 陳元站起身來后再次致謝,這次所有船夫都叫到:
“笛劍詩刀,仁義無雙!笛劍詩刀,仁義無雙!”
陳元向船上其余船夫打聲招呼,臉上是道不盡的喜悅和感激:
“今天我要親自下廚,給兩位大俠整幾道我的拿手好菜,好好報答兩位大俠的救命之恩?!?p> “有酒最好了?!蓖鯂浪剖情_玩笑道。
“有的有的,新豐酒,菊花酒,杜康屠蘇,這船艙中都是有的,王大俠想喝什么酒都是有的?!?p> 沒再多談什么,鄭悠就回了船艙。
王嚴則是被陳元領著,同去換了身干凈衣裳。
其實他行李里裝束不少,大可不必來穿這粗布衣,但他看著陳元一副殷切樣子,也是不忍拒絕,就隨著一起去了。
船艙內,王珂見只有鄭悠歸來,急切,擔憂之心即起,沒等王珂開口詢問,鄭悠就直接將事情經過告知了她。
“我哥他沒什么事吧?”王珂問道。
“就憑我嚴哥那身技藝,不過下水救個人,還能有什么事?”
鄭悠見王珂關切的緊,又笑笑嘻嘻逗那王珂:
“你就別擔心啦,他還給我們掙來一桌酒席呢。”
王珂聽后也是佯裝生氣:
“感情這么半天你們倆去外面討酒去了,醉死你們算了?!?p> ......
朝去暮來,天已漸漸沉了下來,海上風浪也趨于平緩。
甲板上亮亮堂堂的,是幾個船夫已將火把架起,審視著船只周圍。
船艙內,陳元不停地朝里邊送著菜肴,大多都是些家常閩菜。
對于吃慣了閩菜的鄭悠來說,就算是陳元送入一碗鮑魚海參來,他也是不會有多大驚喜的,只是不掃陳元性子,還是一直以笑臉相迎。
菜上齊之后,一船夫抱著壇酒進了船艙,一揭開蓋,王嚴就立馬喜道:
“還當真是新豐酒,真有你的?!?p> 陳元道:
“小人知道三位平日里都是吃的山珍海味,小人出身粗鄙,拿手的也就只有這幾道閩菜,只好委屈三位,”
“陳兄大可不必如此,無論是這風餐露宿亦或是大魚大肉,我三人都是體會過的,只要是能有一口吃的,就已經覺得是福氣啦?!?p> 說著鄭悠便隨便夾了一筷子,送入口中,其肉味之鮮美,口感之滑嫩,只覺當日迎海閣中之菜都遠不及此,雖稱不上絕無僅有,但也能算作人間美味了,一時兩眼放光,歡愉滿足之情涌上心間。
看著鄭悠那享受無比的表情,王嚴兩兄妹也紛紛動筷,得到的也都是和鄭悠一樣的唇齒感受,王珂驚喜地說道:
“這種水平的菜肴,怎能說是委屈呢?”
瞧見幾人都對自己的菜品贊賞有加,陳元喜上眉梢:
“三位都喜歡嗎?”
被問三人都一一點頭,嘴上都是贊美之詞。
“哈哈哈哈,真是再好不過,來,我給幾位倒酒?!?p> 新豐酒起源古時高祖,原產長安新豐,是王嚴與鄭悠最愛的酒。
其香味甚至含北徹花境地,色呈翠綠,清亮凈美,入口香醇,酒味濃郁。
自古以來,無數(shù)文人騷客為其癡狂,有著“心斷新豐酒,銷愁斗幾千”的美譽。
酒滿杯中,陳元單獨敬了三人,以表崇敬與恩情,見幾人開懷大笑,自己也是打心底里感到高興非常。
鄭悠見陳元酒量驚人,廚藝尚佳,在交談中越發(fā)覺得其并不是初次相遇時那個溜須拍馬十分厲害的伙計,于是便起了好奇心。
對著陳元問道:
“陳兄,你是白水本地人嗎?”
陳元對著自己的救命恩人并無半點防備,答道:
“回鄭大俠,小人并非白水人,小人出身閩州鄉(xiāng)間,偶然得了閣主賞識,這才來了白水。”
鄭悠沒有再說話,只是雙眼好奇地直直地看著陳元,王嚴王珂也是一樣。
陳元見此,明白三人求知欲已起,于是便將自己的經歷細細道來。
“小人原來只是福州鄉(xiāng)間一佃農,家境貧寒,每天都只是為地主耕田,那時我也還差一年才有二十,正好家父又粗通拳腳,我也就學了幾招,干完活了就練,
正巧不巧,那日練武被地主家小兒子撞見,他非要跟我比劃,我那年涉世不深,就答應了他,沒成想那小子也太不成器,我就照著老父教的拳法打了一套沒完,他就趴在地上認輸了,我本以為這件事算不上什么,結果第二天地主就找上門來,將我們家逐了出去,家母本來就早亡,沒了地種,父親心中窩火,又不想責備我,幾日后就去了,
我心頭又苦又怒,就想上門去討個說法,這地主老財實在可恨,不但見我一面都不肯,還派出好幾個走狗把我摁在地上毆打,我不住地求饒,不住地求饒,感覺自己已經要被打死了,五臟六腑都被打破了,他們還不停手,甚至還放聲大笑,放聲大笑!你們懂嗎,他們把打我當成是他們雜魚生命里的一種消遣!”
說到這里,陳元已控制不住情緒,越說越恨,眼中血絲驟生,頸上青筋暴起,臉上也是憋的赤紅,死死地捏住酒杯,憎怨的淚水悄然流下。
鄭悠見陳元快要失控,伸出手去像上一次一樣安撫:
“陳兄?!?p> 陳元緩過神來,擦了擦眼淚,說道:
“丟人丟人,怎么在幾位面前失態(tài)了?!?p> 幾人只是笑笑,示意無妨,陳元便繼續(xù)講述道:
“把我打的半死不活了,他們就把我丟在鄉(xiāng)間道上,想讓野狗野狼將我叼了去,也是這個時候,蕭閣主駕著馬車路過,看我可憐,把我救活了,當時閣主還不是如今的飛黃騰達,急缺人手,我為了報恩也是為了混口飯吃,就留在了閣主身邊。”
聽到這里,鄭悠幾人也是明白了陳元的身世,長嘆口氣對其深表同情。
又是一杯酒下肚,陳元沒有停下的打算,就繼續(xù)說道:
“一開始我只是跟在閣主身后打打雜,下點苦力,后有一次閣主應酬的酒宴上,我看見閣主喝酒太過吃力,便上前去為閣主擋酒,也不知怎么回事,我連喝了數(shù)杯,仍是清醒的很,
從此閣主只要有酒席就帶上我,我也就一杯一杯往嘴里面灌,也是那些日子里見了世面,手上功夫不行了,嘴上功夫卻見長。
每次喝完酒第二天早晨,我都是被劇烈的頭痛逼醒,有段時間我看著水盆里面自己的倒影,就越發(fā)覺得惡心,就越發(fā)不知道自己到底變成了什么樣子,
但是蕭閣主救命,知遇之恩,我永遠不能忘懷,因此在迎海閣建成后,就當上了總管,幫助閣主處理一系列瑣事,這么幾年下來,積勞成疾,我二十六七的年紀卻長成了四十歲的面孔?!?p> 聽了這話,幾人都是大吃一驚,心想眼前這個看上去近乎四十多歲的壯漢居然才是二十六七的青年漢子,甚至和王珂差不多歲數(shù)。
陳元低下頭去,雙手掩面,嘆息與抽泣不斷。
但說起來,也不是誰在二十多的年齡都能和鄭王一樣的。
英姿勃發(fā),縱橫天下,并不是陳元以及大多數(shù)人的二十歲。
郁郁抱憾,悔恨當初,也不過眾生常態(tài)罷了,倒沒什么特別。
沒等來鄭悠的細心寬慰,王嚴已是開口,對陳元的稱呼也變:
“陳兄弟,把頭抬起來,堂堂大丈夫,就該把頭昂揚,把胸膛高挺,怎能低頭示弱?”
說著說著站起身來。
“大哥你坐下,喝醉了嗎?”王珂略有些嫌棄地說道。
陳元聽后抬起頭來,看著英姿颯爽的王嚴。
見得后者豪邁的笑臉,他心生羨慕,卻又默默低下頭去。
王嚴回自家妹妹:“醉或不醉又是如何?”
又對著陳元道:
“我輩生于天地之間,當欲與天公爭高,自省自立自強是也,何必久居人下,自甘庸碌?”
“可,可我又沒什么才干,只會這些小活,心中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志向,那,”
沒有等陳元說完,王嚴又以醉醺醺的口氣講到:
“這新豐酒如此之好,你卻不喝,真是可惜,可惜。”
陳元被搞得一頭霧水,又聽王嚴吟起詩來: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隨驃騎戰(zhàn)漁陽。
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p> 這詩乃是前代傳世詩人摩詰居士早年所著,其名為《少年行》。
嚴格的來說,這實際上是四首詩中的兩首,每一首都寫的是壯志兒郎,豪邁游俠英姿勃發(fā)之態(tài)。
王嚴將其合頌,更是磅礴大氣,慷慨激昂。
詩入人耳,詩入人心,再加以王嚴雄渾遒勁的吟唱,陳元雖未完全聽懂,但也是心頭一陣澎湃。
王嚴對著陳元道:
“天下千萬郎,無論文武,難有一人不圖報國,無一人不該想著護家民保妻兒,你說自己無志,你知恩圖報,我偏覺得可塑,你說自己無才,瞧見你在風浪來時的應對,卻想你有將才風范,
像我兩兄弟,以行俠仗義為報國,蕭山雨,以仗義疏財為報國,你我也許不再少年,但也應永懷少年之志,
你一身正氣,行事有方,不如身披戰(zhàn)甲,策馬疆場,握紅纓,挽月弓,一展豪情,就算當今朝政不堪入目,又有何妨?
只消你浩氣長存,心無所懼,能建功立業(yè)是最好,就算是戰(zhàn)死沙場,也是如詩中所說,縱死猶聞俠骨香,總比庸碌一生來的強了千倍萬倍,不是嗎?。俊?p> 這番話一出,陳元只覺得五雷轟頂,茅塞頓開。
年幼時他的父親就對他說過,家里不可能供他讀書,若是他不想一輩子種田,邊疆也是個不錯的去處。
打那時候開始,他就對軍旅生活有了憧憬與遐想,只是后來發(fā)生的種種,讓這個念頭給消散于光陰之中。
陳元看著雄姿英發(fā)的王嚴,只覺他的形象是如此高大,如果說蕭山雨于他有知遇之恩,那王嚴這番話則是有著再造之德。
他雙腿不自覺地站了起來,鄭悠與王珂看見這般陣仗也是不再坐著,只見陳元高舉酒杯,嘴上卻不知該說些什么,鄭悠也舉起酒杯,順勢道:“敬千古英雄,敬有志兒郎!”
“敬千古英雄,敬有志兒郎!”
......
出海第三日丑時,酒宴結束有了一個時辰,王嚴三人也已熟睡。
陳元一人在甲板上眺望著大海,不知何念,一個念頭閃過,眼中滿是決絕之意。
“但愿明日,吉人天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