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姆媽,我是瑤娘,能進來嗎?”瑤娘帶著雞卵、染紅的牛肉在若若的棚屋外等著,細麻又搬回了母親的棚屋。
“噓,小點聲,娃兒剛吃了奶睡著了。來來來,進來說?!比羧粝沧套痰赜M了瑤娘。棚屋內(nèi),胖了一圈的細麻半靠著板壁躺著。
“累吧,剛做阿姆是這樣的,睡不好覺,喂奶也疼?!爆幠锔┥砜瘩唏倮锏呐畫?,剛出生十天,還有點皺巴,皮膚卻十分紅潤。
細麻疲憊地笑:“原以為生了就不那么辛苦,沒想到喂奶這么疼啊,這顛娃兒,只吃一邊,另一邊都硬了,你三年養(yǎng)兩個娃真厲害。”
“我也不想這么密地養(yǎng)孩子,神靈庇佑又懷上了能怎么辦。我們糯寶還不太吃奶哦?!爆幠锪邆€月前剛生了個兒子,身形依然靈動。
“辛順今天也來看了?”
“日日都來,只是住在這里不方便,現(xiàn)在秋收又忙,天一亮他就在屋前,日頭高了他就去做事,傍晚又來瞧一瞧才回去睡。他呀恨不得叫我住回寨外的屋子,他好守著我們母女?!?p> “也就是他離得近,沒見過幾個男人這么癡纏的。”
臉色憔悴的細麻藏不住地甜蜜:“我為他差點連命都沒了,他緊張我和女兒是應(yīng)該的,是不是,糯寶寶?”
細麻和辛順起初在寨外安家時并不急于懷孕生子,初初一年多兩人都不曾同衾而臥,直到辛順滿十六歲,他們才圓房交合,真正完成了族婚。
那段時間里,細麻常常懷疑自己是不是一個女人,或者辛順是不是一個男人?為什么什么也沒發(fā)生?但辛順在戶子洼目不斜視、心無旁騖,除了忙農(nóng)事就是陪自己,其余一概不理。辛順對細麻的體貼程度連若若都感嘆,細致周到得無以復(fù)加。
細麻夜里睡覺不老實容易著涼,辛順給細麻做了半固定的睡袋,確保她身上還能有一層薄被;細麻喜歡喝溫水,辛順就用皮毛做了保溫袋,裝著熱水囊,細麻隨時都能喝到溫水;細麻來月事時,辛順就把打水、洗衣的事都做了,不讓她沾水;細麻愛吃的、不愛吃的辛順都記得,看見路邊的野蕎結(jié)籽,就全采回家磨粉給細麻泡她愛喝的野蕎湯;木屋周圍種滿了椒樹,又香又防蚊蟲鼠蟻……
若若羨慕自己的女兒,不聲不響找了極佳的良配,什么也不缺,日子過得暢快,戶子洼的青春少女都把細麻當做女子追求的樣板,女人們生了兒子也想悄悄地養(yǎng)大,送到寨外交給辛順管教。
仌白長老主持在寨外墾荒修繕,相信再過幾年戶子洼就可以分為外寨和內(nèi)寨,內(nèi)寨長大的男子可以在外寨安家,內(nèi)寨依然是傳統(tǒng)的女寨,享受女寨的供養(yǎng)。
一切似乎都因為辛順的出現(xiàn)而變得更好,細麻在與辛順分居的那些日子里卻覺得自己的幸福還差了些許,辛順太客氣太照顧自己了,反而不能感受到他的情緒。直到二人圓房,腹中有了孩兒,細麻才覺得幸福的日子真實踏實。
辛順年少老成,內(nèi)心怯懦、任性的一面向來隱而不發(fā),唯獨在細麻肚子隆起之后他漸漸地就放開了,對著細麻肚里的孩兒又笑又鬧,一時欣喜非常,一時又焦慮慌張。初為人父的感受讓他想起年幼時的經(jīng)歷,那個周全偽裝的辛順活得太沒有自我了,真實的辛順有點敏感、有點急躁、有點自卑。
偶爾辛順也會提起細麻被獸師子弟高追求的往事。
“你那時候是不是也喜歡那個獸師?他對你也蠻實在的,他還來找過我,借米通長老的名義要我去落河谷送半擔糧。他以為我不認識他,其實我見過他好多次,每次他都要抱你,要你等他哩?!?p> 細麻也不隱瞞,腆著肚子笑:“說起來他也算是良配,看得、打得又對我癡心,可是我不敢對他動心,蘇嵐,就是跟我同一年的族女,對他用情很深呢?!?p> “別說蘇嵐嘛,你都懷著我的娃兒了,我不嫉妒,我就是想知道,如果我沒選上功臣,你還會不會跟我?”辛順半玩笑半真心。
細麻看著丈夫的臉,九分真誠:“我認識你在先,心里先有了你,哪里能裝下別人?”
辛順十分開懷,手舞足蹈地要跟細麻肚里的孩兒說話。
細麻沒說出的最后一分真誠只能留給自己,她確實曾經(jīng)對高動過心,雖然只是短短幾個時刻,也不能稱之為情。如果族祭上成為功臣的不是辛順,而是高,辛順遠走儺灘,高又遞給細麻多節(jié)花……
不,不是這樣的。細麻安慰自己,那只是空想,如今在身邊的是一起長大的辛順,腹中孩兒堅定地要出世,何苦為舊事攪擾,心慌意亂?
糯寶出生前十天,細麻已經(jīng)水腫得不能下地,辛順招呼了守寨男人,用竹藤床把細麻送回內(nèi)寨,住在附近的姆媽們隨時準備接生,這即將出生的可是功臣農(nóng)師的血脈,又是戶子洼第一人,大家都著緊。
一天一夜,糯寶出生細麻足足挨了一天一夜,族人信奉胎神只眷顧女人,男人出現(xiàn)在產(chǎn)房內(nèi)只會令胎神不滿,辛順于是連內(nèi)寨都不曾進,只在寨外不斷祈求蚩尤大神善念不絕,照拂妻兒。
所幸細麻得到的是最好的照顧,她生下的女兒比尋常嬰孩要大一圈,下陰撕裂,出血甚多,她只看了一眼滿身血污的孩子就昏睡過去了,足足睡了一天,三天后才開奶。
細麻看著孩子吃奶的樣子,歡喜從心底里一點點滲出來,溢滿全身,這種歡喜讓她全然忘了生死邊緣徘徊的痛。
大多數(shù)女人都是這樣,也許是母性也許是人性,以生命為賭注換另一個生命,并不以之為苦反為使命、榮耀。這是母體生命的偉大還是子體生命的自私,生命究竟是偉大還是自私,憑什么有不同?
這些問題細麻沒考慮過,辛順也只是有一瞬間的恍惚,他還沒來得及咂摸差點失去妻的驚懼惶恐,就被女兒帶來的巨大喜悅沖昏了頭。
他給孩子起名“糯”,這是對糧食最高的贊揚,也是他對女兒的感受。他抱著皺巴巴的睡著的嬰兒,像捧著族中圣物,像隨時就會消失不見的秘術(shù)。
“有了你,我才真正算活著,我才真正有個家?!毙另樐貙ε畠赫f。
糯寶出生后辛順愈加忙碌,戶洼白糧種的成功推廣讓他地位超然于族人,馭獸堂也越加密集地召他議事。
細麻帶著糯寶在母親屋里住了三個月,又搬回寨外的家,辛順帶著族中學(xué)藝的農(nóng)師忙得不可開交,她更得在家中操持雜事,身上穿的、碗里盛的、床上蓋的,都須得自己動手。糯寶又小,離不開阿姆,糯寶半歲的時候,細麻已然憔悴消瘦得脫了相,連眼圈都下陷了。
辛順于是向戶洼長老告罪,借一個姆媽給細麻幫手,照顧家中事務(wù),又在族中招納農(nóng)師子弟在戶子洼外寨常住,處理田間農(nóng)事。仌白長老心心念念的外寨終于初具規(guī)模,往來有人聲,出入有犬鳴。
細麻也在外寨充實擴大的過程中,充分體驗到功臣帶來的優(yōu)越,有姆媽幫忙照看孩子、漿洗做飯,她能騰出時間來給辛順和孩子裁剪新衣,日間疲憊也能小睡一會,不再狼狽不堪。
她也會為自己的享受而擔憂,她問辛順:“喬姆媽是戶子洼老人,雖然她不說,可是這樣幫我們照顧糯寶合適嗎?我既不是功臣也不是農(nóng)師,不太好吧?如今糯寶夜里能睡整覺,我也不會太累,是不是請喬姆媽回內(nèi)寨?”
辛順反而坦然許多:“不要緊,我們名下的私田都轉(zhuǎn)了族田,除了供養(yǎng)的族糧并無其他享受,族田出產(chǎn)一樣地交族糧,也就是這棟小房子族中分給我住著,其他的你和我真的什么也沒有?!?p> 細麻有點驚訝,眼前繁花似錦、人來人往的生活看似富足,實則二人并無積累,有朝一日辛順不再是功臣,他們就什么也不剩了,外寨的棚屋是戶子洼撥與二人居住的,并不是他們的私產(chǎn)。
雖然蚩尤族人多數(shù)都無私產(chǎn),但所住棚屋、所有耕地和牲畜是一代代相傳的,除非無人繼承收歸公有,否則是視作私產(chǎn)的。
“不要緊的,喬姆媽你就放心留下,如今你也不是內(nèi)寨女人,戶子洼會保障你的衣食用度,什么都得自己做。我要管帶二十多個農(nóng)人,男男女女,你還得幫我的忙,喬姆媽都去了你必是兼顧不來。
米通長老年長,再過幾十天全族議事,他會舉薦我做兼長老,到時候我會更忙。細麻,真對不住你,和我在一起,都沒怎么照顧你。“
細麻有點感動,笑著說:“我已經(jīng)知足了。我在內(nèi)寨長大,女人和孩子吃用不愁,但是不能和自己的男人一起撫養(yǎng)孩子、日夜相伴,不論是女人還是孩子都是寂寞的。不說別人,就比我阿姆來看,我是極圓滿的,糯寶寶也很圓滿?!?p> 辛順心頭熱乎乎的,握住細麻的手。
容易滿足的女人是幸福的,細麻也確實是族中女人艷羨的對象。大多族人都把辛順當作谷神化身,在平常農(nóng)耕人家眼里風(fēng)頭無兩。
糯寶一歲零兩個月時,蘇嵐回到戶子洼安胎。
細麻念族祭舊情,與玲兒約著入內(nèi)寨探望。
蘇嵐的肚子已經(jīng)明顯突出,她的模樣和細麻印象中的不太一樣了。細麻印象里的蘇嵐雖有幾分清瘦,勻稱健美,臉上飽滿,眼前這個蘇嵐實在是消瘦,顯得肚子格外大,臉頰微微塌陷,比實際年齡看起來還要老上幾歲。
蘇嵐見到細麻,堆起笑容:“聽說你如今住在外寨,得了女兒,過得十分好,真替你高興,還以為你忙碌得很不會來瞧我這個離寨女人?!?p> 細麻有點發(fā)怵,明明沒有虧待過眼前這個女人,也沒有任何敵意。
“再忙也該來探望你,當初不是你幫我,族祭還不知道怎么辦呢。你既然回來養(yǎng)胎,就放寬心好好休養(yǎng),懷孩子很辛苦吧?有什么要幫忙的盡管說,我跟玲兒一定盡力?!?p> 細麻即便不是一片真心,也不想讓蘇嵐有誤會,從小在女寨長大,女人的敵意能持續(xù)多久能有多大的破壞力,細麻還是了解一些的。
“第一胎也正常,我男人也不是有身份的人,就是普通的獸師、馭獸堂行走,族里供養(yǎng)不如功臣的多,農(nóng)田事務(wù)要自己打理……真是辛苦,跟你、跟玲兒不能比。但是為了他,什么都值得,他待我也好,為心上人生兒育女,再好不過?!碧K嵐摸著肚子,臉上的表情很飄渺。他待自己的女人不算差,很舍得,但她不是他的唯一。蘇嵐自認不是小氣的女人,卻也拔不出心里這根刺,幾年的日子過下來,心臟包住這根刺,牢牢地長在肉里,拔不出、割不掉。
“能為心上人生兒育女是福氣,再辛苦也值得?!奔毬楹土醿哼B聲贊。
寒暄幾句,蘇嵐的臉色放松許多,玲兒左顧右盼,上下打量,冷不丁冒出一句:“蘇嵐,你是怎么從馭獸谷回來的?你男人帶著獸師子弟護送的嗎?”
蘇嵐和細麻心里都是一驚。
細麻趕緊接話:“這一向巡寨勇士不都會護送孕婦行路嗎?人多還安全些?!?p> 玲兒“噢”一聲。
蘇嵐臉上更難堪了,冷笑一聲:“我男人不頂用,還得聽長老們差遣,不得空送我回來,我拖著兩只腳自己走回來的。我這樣離寨外嫁的女人能回女寨養(yǎng)胎生子已經(jīng)是求了長老給的恩典,還想有人用竹床抬我回來嗎?”
蘇嵐眼眶發(fā)紅。細麻和玲兒尷尬得不了,道聲歉就速速走了。
玲兒窘迫壞了,只是隨口問問,怎么蘇嵐反應(yīng)這么大,她對高的事一無所知,也不了解細麻和蘇嵐的過往,和蘇嵐也有幾年沒見,怎么蘇嵐這么敏感尖銳?
“細麻阿姊,蘇嵐怎么這么生氣?”
“大概……嗯……女子有孕性情大變也很正常,懷胎辛苦,好好休養(yǎng)生完就好了。我有孕的時候也這樣,又哭又笑的?!?p> 玲兒說:“唉,早知不來看她了,自找苦吃。蘇嵐小時候也是這樣,生氣會生很久,表面無所謂,其實心里都記得,我以為她長大外嫁了會不一樣,現(xiàn)在看來未必呢。她男人是那個叫高的獸師吧?獸師是可以隨意出入馭獸谷的,為什么不帶她回來?“
“一家有一家的事,我們還是不要多嘴多舌,免得惹人生厭?!?p> 玲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對,不要惹人生厭?!?p> 二人離開后,蘇嵐獨自在從小長大的棚屋里放聲大哭。
她放棄了女寨優(yōu)越的條件去追隨他,放下族女子的身價,跟一個勉強能參加族祭狂歡的行走小吏在一起生活,馭獸堂行走幾百人,每季能分到的口糧只夠一個人逍遙地活,兩個人就捉襟見肘。他又是個高傲的獸師子弟,不事生產(chǎn),田間地頭只有自己撐著做。要是能干的獸師也能輕松養(yǎng)妻活兒,偏偏他屢試不中,不知何年才能熬出頭。
真后悔啊,跟著他三年,一天好日子也沒有,要不是肚子實在大了做不動活,哪里能回家來養(yǎng)胎?可惜生完又要回去。
如果不回去多好,不用再苦苦支撐,不用小心翼翼,不用假裝溫柔體貼……不,必須回去,他哪是什么信守承諾的人,我一不在,他很可能忘了我,又看上別家女子,那我豈不是兩頭空?戶子洼回不來,馭獸堂的那份供養(yǎng)也沒了?
不不不,他是不一樣的,我心里只有他。
蘇嵐天黑之前收拾好心情,跟勞作回家的妹妹說笑,另一邊托人給高帶了口信。她要告訴高,自己回到女寨后,腹中孩兒胎象奇特,與其父必有感應(yīng),萬望來寨候生產(chǎn)。
有什么能讓高一定來戶子洼陪伴的?大概只有孩子了,若是此子對高有重大助力,他一定會來,父子感應(yīng)能夠幫助高在神力修行上更進一步。
蘇嵐想好了,她可以去找姆媽們商量,在守寨男人那給高安置個床位,待她生產(chǎn)滿月后,一起和他回去。
再苦也苦過來了,將來自己和孩子一起在他身邊,日教夜勸,總能讓他好好跟自己過下去。蘇嵐擦擦眼角的淚,寬慰自己,為了他,為了將來的好日子,什么都能忍一忍。
癡情的人閉上雙眼,塞上耳朵,不聽人說,也不聽自己說,只是因為慣性、不想改變,于是越走越遠。
不管時代如何變遷,人總是這樣,自欺欺人比面對現(xiàn)實、重頭再來要容易許多。只是,人生何來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