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fēng)雨后的長安城,街上依舊人來人往,但每一個人都聾拉著臉,每個人的左臂上都纏了一條白紗。
大唐第一相,魏征,薨。
皇城含元殿上,當(dāng)朝天子李世,一身龍袍端坐高堂,國字臉上的兩條濃眉緊緊皺著,右手扶著額頭,正在對抗他近幾年來常犯的偏頭痛。
堂下,文武百官,雙手捧著白玉朝板,分立三班,皆低著頭,一個個,都像做了什么什么虧心事一般。
“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魏征沒,朕亡一鏡矣,大唐萬萬子民,亡一鏡矣!”
李世哀嘆一聲,放下扶額的右手,抬起雙眸,掃射朝堂,百官皆縮著頭,害怕這如鷹似虎的目光定格在自己身上,尤其站在左側(cè)前排中間,身形臃腫的尚書左仆射杜海,額頭已經(jīng)布滿了細(xì)汗。
“王鐸,你可知罪!”
但天子點出口的卻不是杜海的名字,而是羽林軍大將軍王鐸,忐忑不安的杜海聽到這一聲,如蒙大赦,心頭的石頭猛然落地,送出了一口氣。
“護衛(wèi)京城不力,致使上元大亂,王鐸失職,知罪。”
右側(cè)的隊伍前排,高大魁梧的中年漢子普通跪下,昨夜長安大亂,燈市無歡,雖是撫安司假傳消息所致,但羽林十六衛(wèi)失職卻是事實,作為羽林軍執(zhí)行長官,他責(zé)無旁貸。
“杜海!”
天子卻不再看王鐸一眼,轉(zhuǎn)而點出杜海的名字。
本以為逃過一劫的杜海,正在心頭僥幸,突然就聽到這這一聲慷鏘有力,嚇得一哆嗦,跪了下去,雙手抱著的朝板顫抖不已,直欲脫手,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老臣在,老臣知罪?!?p> 他這滑稽模樣,弄得文武群臣哭笑不得,但在天子面前,誰也不敢出聲,只將這笑意死死摁在喉嚨里,裝作一副嚴(yán)肅神情。
左仆射杜海,終歸年事已高。
天子李世沉眸一掃朝堂百官,深邃的鷹眸似一把把磨好的刀子,落在每一個人身上,最終定格于跪在地上誠惶誠恐的杜海身上,開口道:“他們比你聰明,今日不問你的罪,朕只問你,撫安司的事,辦得如何了?”
“啟稟圣上,撫安司假報軍情,致使長安大亂,微臣謹(jǐn)遵圣意,已著人查封撫安司,撫安司上下已打入大理寺獄,聽候發(fā)落。”
聽到圣人說自己比別人糊涂之后,杜海反而踏實了,說出話來,也坦然自信了許多。
“大理寺卿李正,刑部尚書周嚴(yán),御史大夫房玄明?!?p> 天子李世停了杜海的話,略微點了點頭,鷹眸掃到群臣中間,沉聲而出。
話音起,三個身穿紫色官袍的中年,從百官中出列,抱著朝板躬身跪下,齊聲出口:“稟圣上,微臣在。”
天子李世并未雷霆大發(fā),只是責(zé)令細(xì)查撫安司一案,但百官依舊低著頭,誰的臉上也看不出一絲輕松,因為他們最關(guān)心的一件事,圣人還未提到。
“魏征棄朕先歸,杜海年高,眾愛卿覺得,百官之中,誰能為朕分憂?”
來了,終于來了,百官等的正是這個時候,但這一刻,鴉雀無聲,百官噤若寒蟬,誰也不敢輕易出言,在列的,都是混跡多年的人精,知曉這種時候,誰第一個說話誰就要遭殃。
等著半天,堂下一片沉默,天子李世玩味一笑,冷哼一聲,道:“所以朕說,你們都比杜海聰明。不過,朕告訴你們,有些事,朕不說,并不代表朕不知道,朕不問,并不代表朕不關(guān)心!難道魏征去后,朕的身邊從此再無敢言之人?”
眾臣被他說得愈發(fā)大氣不敢出一聲,天子李世見此,環(huán)顧殿內(nèi),掃了兩圈,終究沒有捕抓到他想看到的那道身影,皺眉問道:“衛(wèi)國公李靖今日可有上朝?”
負(fù)責(zé)百官朝廷考勤的大太監(jiān)馬力仕即刻跪下答道:“啟稟圣上,衛(wèi)國公今日身體抱恙,又逢昨夜驚亂,病情加重,今日未曾上朝?!?p> 李世扶額嘆道:“唉,年歲易晚,故人漸稀,老了老了,朕也老了?!?p> “圣人正當(dāng)壯年,如日中天,佑我大唐鼎盛,來歲還要率我大唐雄兵擒收高句麗,擒虎之姿不若當(dāng)年,何言老矣?!?p> 馬力仕急忙出言寬解,說得斬釘截鐵,字句慷鏘,仿佛說的正是事實一般。
久伴天子身旁,他比誰都清楚,什么時候該吹什么風(fēng)。
要不,怎么叫他“溜風(fēng)馬”呢。
果然,他的話一出口,李世龍顏大悅,開口笑罵道:“中天日出最高時,正是它即將頹落時,朕知你有心寬慰,平身吧,著人與那李乘風(fēng)說,十日之內(nèi),務(wù)必將凌煙閣諸臣畫像作好。”
得此夸獎,馬力仕臉上并未流露歡笑,依舊把頭壓得最低,馬臉幾乎貼在地面,并未起身,他既比別人知道該怎么溜風(fēng),也比別人清楚自己什么時候該笑,什么時候不該笑。
綠豆眼斜斜瞥向大殿左側(cè)柱子旁一身蟒袍花衣的一個年輕人,得到那個年輕人微微點頭示意后,才開口道:“喏,啟稟圣上,老奴有冤。”
這微不可查的一幕,卻已被李世抓進眼中,玩味一笑,故作不解道:“哦,你有何冤屈?”
馬力仕接著道:“老奴狀告撫安司捕員楊平、楊易叔侄,濫用職權(quán),草菅人命,亂抓良民頂案,還于獄中謀害人命,請圣上為老奴做主!”
李世瞥了那蟒袍花衣青年一眼,不以為意地開口道:“楊平?楊易?朕從未聽過這兩個名字,撫安司眾人既已收押,你若有冤屈,自可與三司言明,三司自會為你平冤,如此小事,不必訴與朕聽,退下吧?!?p> “喏?!?p> 馬力仕畢恭畢敬而退,他也比別人清楚什么話該說,什么時候該說。
馬力仕退下后,李世略微一瞥蟒袍青年,問道:“諸位愛卿,可有本奏?”
那蟒袍青年不知道李世已瞥過他三次,聞言就要邁步跪地把他早就想好的事情上奏,卻被身后一個身穿緋袍的中年胖子輕輕扯住了衣角。
青年經(jīng)此略微一頓,這才注意到高堂之上,圣人玩味的臉色,頓時心頭狂跳,暗道好險!再也不敢有何舉動。
倒是那胖子抱著白玉朝板出列,跪地道:“啟稟圣上,臣戶部尚書長孫靖有本要奏?!?p> “呈上來?!?p> 馬力仕與長孫靖對眉微微眨眼,接過長孫靖手中的奏本,躬身呈到殿上。
李世打開奏本翻閱,越看臉色越變得鐵青,終于猛然大拍堂案,怒聲道:“兵部尚書王定遠(yuǎn),左仆射蕭宇,爾等可知罪!”
奏本被摔下朝堂,從百官中出列兩人,較為年輕些的那人,跪地?fù)炱鹱啾疽豢矗嫔笞?,急忙開口辯解道:“圣上明鑒,那楊平雖是前朝遺孽,但與其兄楊錚識大義,入隴西軍十年,多有戰(zhàn)功,楊錚更是在隴西渡關(guān)一役中,為我大唐捐軀,臣念及楊門戰(zhàn)苦,方破例舉薦楊平楊易叔侄入撫安司供職?!?p> 原來,奏本中狀告王定遠(yuǎn)與蕭宇包庇隋朝遺孤。
“臣自覺無罪,老臣知陛下仁德,若論罪,老臣亦是前朝遺孤!”
同跪地上,年老些的那人卻不卑不亢,吹須瞪眼,義正言辭。
此人名為蕭宇,乃是隋朝蕭皇后的家弟,如今身居左仆射高位,為人向來剛正不阿,敢作敢為。
李世微微一笑,道:“平身吧,退朝之后,著人帶上昨夜孫思邈進獻的兩粒元極丹,你與朕同去魏家?!?p> 轉(zhuǎn)而朝長孫靖道:“退下吧,蕭愛卿二人并無包庇之名,至于那楊平、楊易是否有其他罪項,如今撫安司眾人已被收押,自有三司查明?!?p> 這?長孫靖愣住了,他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猶自不死心,開口道:“啟稟圣上,那楊易尚未歸案?!?p> “大理寺卿,可有此事?”
大理寺卿李正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長孫靖,走出來,跪道:“確有其事,昨夜慌亂,那楊易趁亂而逃,聽守城的驍衛(wèi)來報,昨夜有一人縱馬出城,微臣斷定那人定是楊易無疑?!?p> “行了行了,該怎么做,朕不說,你們也清楚,說起來,朕倒是有些想念朕的那個老朋友了,可惜他遠(yuǎn)在西域,退朝吧?!?p> 李世不耐煩地擺手,在太監(jiān)馬力仕的攙扶下,起身而走。
百官看著李世離去的背影,不禁感嘆,圣上今日好像老了許多。
但李世真的老了么?
早朝就這么散了,但三省六部,大理寺,御史臺,還有羽林軍十六衛(wèi),皆俱忙碌起來。
尤其大理寺,李正退了朝,立即馬不停蹄地趕回大理寺,頒布關(guān)于楊易的通捕公文,同時,著人提審撫安司上下,勢必要以最快的速度將昨夜長安大亂之事查明。
關(guān)于天子的圣意,他在退朝之前已聽明白了,此事務(wù)必公正嚴(yán)明,查清查明。
撫安司多為不良人,而圣上那位老朋友正是不良人的統(tǒng)帥袁天罡。
撫安司當(dāng)初皇權(quán)特立,多是因為圣上的這位老朋友,看得出來,圣人如今依舊重視與這位老朋友的交情,撫安司一案,萬萬大意不得。